苏合对苏苏所做的一切都不理解,可是这不妨碍他去执行。然而这疑问积到一定程度,总会暴发。
这晚上他喝多了酒,也有些借酒装疯的意思,大半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却没朝自己房里走,径直到苏苏房门前,咚咚咚敲了起来。
苏苏其实还不曾睡,这段日子她哪里睡得着,几乎整夜整夜的失眠,苏合一进院门她就知道了,这时候他敲门,她原本也不打算理会,想他也没有什么事,闹一会儿也便回去睡觉了,她也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却听他含含糊糊地在外面抽泣。她侧耳细听,果然是抽泣,就再也躺不住了,起身披了衣裳点了灯拉开了门,瞧见苏合坐在门阶上,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地,果然是在哭。
她伸脚踢踢他:“好好的,你为甚作出这种样子来,你不是大丈夫!”
苏合转头望她一眼,她掌着灯,照见他发红的眼睛,心里不由一紧。又看他穿得着实单薄,因为这段日子来她只担心自己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倒不大注意他。这念头一起,她不由分外愧疚起来,自己根本不算是个称职的姐姐,忙把他拉进屋里去,不管他的挣扎,把火盆移到他脚边,又翻出一件披风来给他披上。
“你到底有什么事,这样哭,你告诉我!”
苏合顾自垂着头,半天没动静,她以为他被暖气一烘睡着了,才要伸手碰碰他,指尖还不曾碰到他的衣裳,他猛然抬头道:“给我一口水喝!”
苏苏被他吓得不轻。
她一壁拍着胸口一壁出去点上了小火炉,煮上了一壶水,回来还忍不住叨咕:“人吓人吓死人呀,苏合,你到底怎么了,小小年纪,有什么事情,非要借酒浇愁不可!”
苏合突然狠狠看了她一眼:“你明分知道的!”
苏苏被他这表情唬得一跳,忙笑道:“哎,你别吓我!”
“我不吓你!”他又埋下头去,也不知道望着哪里,脑袋晃了两晃,身子也跟着晃了两晃,仿佛坐不稳,要从椅子上歪下去。
苏苏怕他真歪下去摔恼了他,醉酒的人是不能惹的,忙过去扶了一把:“我送你回房去睡!”
苏合却狠力推开了她:“我不睡,我今天要把话跟你说清楚!”
“有话明天再说吧!”
他恨恨跺脚:“不,定然要今天说,就现在说!”
“好好好,我听你说就是了,你急什么,我去给你沏茶吃!”
等她拎了壶进来,看他又是东倒西歪的一副样子了,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她沏了茶倒一杯推到他近前,那火盆里木炭突地一暴,他跟着猛地挣起了身子:“天亮了吗?”
她想笑又不敢笑,一壁给自己倒茶一壁道:“天才黑,哪里就亮了,你快去睡!”
他一看到她,醉眼里努力又清醒了几分,那暗灰的色泽褪去,清亮的仿佛是水色,一眨,又暗淡了。他复又坐回椅里,把杯子握到手里,任热气熏着他的脸:“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苏苏便安静地坐到了他对话,托腮看着他。他吸了吸鼻子,似乎脑子清楚了,情绪平静了许多:“你为什么骗爹,说你死了?”
她一向很少在他嘴里听到这个“爹”字,从来都是以“那个人”来代替的。这时候听到,倒有些吃惊:“原来你心里头还是认他当爹的!”
他沉默地吃了口茶:“他必竟养了我十六年!”
她点点头:“你说得也是,人不能忘恩负义,那你准备怎么报答他?”
“我娘不是为了他丢了命了么。”
他一向也很少提及他娘,因为这是个永不能愈和的伤疤,碰一碰就痛。苏苏也是明白的,所以在他面前,她绝不提他的娘。可是这次他却自己提起来了,她竟不知如何接他这话,只把杯子拿到手里,握紧了,深深吸一口茶香:“这茶味道不错!”
他不肯和她打哈哈,目光送过来,像燃烧着火,有灼人的热:“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过你不说,我大约也能猜到一些,是不是为了那个段深飞?”
她的手抖了一下,杯里的茶跟着晃出来一些,烫了她的手,她慌地拿帕子来擦,他却不知打哪里掏出来一壶酒,拉过她的手来便往烫伤的地方倒,冰凉的酒液滑过被烫红的皮肤,像是有人张着一张小嘴慢慢的舔。
她竟忘了抽回手来,就任他握着,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却突然俯下身来吻上了她的手,她这才真慌了,要抽回手,却力气有限,奈何他不得。
他的唇在她手上深深转侧,慢慢抬了眼睛道:“苏苏,我喜欢你!”
苏苏全身都着了火,却终于把手抽了回来。
脸慢慢转到一侧去,不敢看他:“苏合,我早和你说了,我们是不可能的,我喜欢你,可不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我自小就把你当弟弟,你是知道的!”
“可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姐姐!”
“你这又何苦呢,你希望我不快乐么?”
他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你不快乐?”
她用左手压着右手,轻轻叹气:“你想,如果我真的和你在一起,心里却想着别的人,你觉得我能快乐么,而且我对着你,永远都只是对着一个弟弟,永远爱不起来,我会多痛苦,你又会多痛苦!”
他听得拧紧了眉头,低头沉思,好半晌,屋里静得只闻到木炭荜拨声,香炉里香气淡而凉薄,悄无声息,混在两人的鼻息间,混在酒香里。他终于抬了头说:“我不能让你不快乐!”
她脸上闪过一抹喜悦,他又说:“你说得对,我不能强迫你,你不爱我,你和我在一起不会快乐!”他猛地扶桌子站了起来,她一惊,忙问他要去做什么,他头也不回,“回房里睡觉”,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第二日一早她去敲他的门叫他吃饭,却是半晌无人应。她知他是从来不锁门的,就推门进去,屋里却是没有一点儿热气,那火盆里的炭火早熄了,似乎从来就不曾被引燃过。她掀帘子进了里间,瞧见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根本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她方才有些慌急起来——这太不正常了,莫非他走了么?
苏合果然走了,苏苏整整找了三日,找不到一点消息,才要放弃,呛呛就来了,兴高采烈的模样,抓着她的手:“小姐,你不知道,段家那边来了消息!”
她心里一跳:“什么消息?”
呛呛却卖了个关子,先不肯说,只捂着唇笑,眼睛忍不住四下打量:“哎,苏合少爷呢,来了客人也不知道迎一迎?”
苏苏倒有些心虚:“呛呛,你先别管苏合了,你先告诉我到底段家来了什么消息!”
呛呛却似没听见似地,径直过去推开了苏合的房门,一壁喊着:“小少爷,苏合小少爷,呛呛来了,你也不出来瞧瞧……”
苏苏叹了口气,隔着窗子向里面道:“你别找啦,苏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