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夜幻-琉光记番外–斩断流光忆华年》
文/伏书公子
晋宣王十一年，晋国王京，大雪初临。
天并未大光，街道上行人寥寥，他执着一把素白的伞慢慢地向前走着。穿过密集的雪幕，看过一路的还未来得及熄灭的夜灯，终于到达了那个地方。
彼时时辰尚早，城门还未开。
他立在离那扇紧闭的城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地方，踌躇着再也不敢往前一步。
他沉默了许久，突然就想到了很多年前他与容宣的第一次相见。也是在寒风刺骨的季节，漫天的飞雪也像今日一般犹如流光般璀璨。
宫门外，十里长街一片绯红。她端坐在车中规规矩矩地伸出右手搭在他的左手上掌心中的温度很快便暖了他的手背，他侧头，微风吹起她盖头的一角。于是，他便提前窥到了她的容颜。
她长得其实是极美的，听人说性子也是极好的，出生也不错。这样的一个女子，的的确确很适合做他的夫人，但也仅仅是适合。那时的他还很年轻，胸中治国平天下的豪情远远要比儿女情长的柔情要多。何况，这是他父王为他寻找的妻子，他没有理由去拒绝，但却也没有来由的反感。
是的，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不喜欢自己的一切掌控在别人手中的感觉。既始，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但是他又不可以去反抗他的父王，于是他选择了将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到她的身上。是很无辜，但是，谁让父王偏偏选了她。
很多年后的今天，他却开始咬牙切齿地恨着当年的自己。恨着当时的年少轻狂，为什么要逼迫自己去讨厌她，有为什么要在掀起她盖头的那一刹那怦然心动。
还是因为太年轻，不懂得什么叫天高什么叫地厚，他不相信自己会爱上她。那一刻心中的荡漾被他理解为初见的惊艳，他只是惊艳于她皎好的面容，那并不是爱，他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大婚之夜，原来该是那样旖旎的时刻，他却故意抛下她，让她一个人呆在红帐之中，独自承担着所有的孤单和害怕。
他记得，他同她之间还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可以算得上是美好些的回忆的。那一年短暂的和平相处的时间。
如今想来他总觉得那像一场梦，那样的不真实。但是这个梦，它的的确确是存在过的，也只有这个梦能让他找到些零碎的美好，然后细细的品尝，无限的怀念。
他其实最讨厌的便是她的性子，对待谁都是那样一付唯唯诺诺的样子，仿佛她欠了天下人。她几乎从不笑，也不容易哭，就像路边的野草一般，坚强得令人生出恨来。实际上，也只有他一人生出了恨！
所以，当他在梦园中看见那个能在台上笑得如九天之上纯净阳光般明媚的好时，心中突然划过一道光。他喜欢那样的笑容，那样的活力。于是，他几乎没有经过犹豫，便将那个叫素歌的女子带回了王府。她喜欢什么，他便给她什么。她喜欢唱戏，他便为她搭建戏台，她喜欢在旁人面前炫耀他对她的宠爱，他便故意在容宣的面前吻了她。
那好像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态，一碗好好的莲子羹便这样的撒落了一地，混合着瓷片像烟花盛开的模样汤汁污了她的裙摆，他的心突然痛了一下，但也只是那么短短的一下，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不知道痛它其实来过。
尔后，便是汹涌而至的快感，因为他的报复终于让她有了反应。她很难过，他就很开心。
他拉着素歌的手离开，故意责备她，故意不去看她的表情，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他开始肆无忌惮地宠爱着素歌，她想要得到什么，即使是天上的月亮，他也可以摘下来送给她。唯独不行的是两样东西，他的正妻之位和他的命，前者是他的父王不想给，后者是他不想给。但他对她这样好，所有的人都说他是爱素歌的，久而久之，他便开始真的相信他是爱素歌的。
所以，在父王带走素歌后，他会愤怒会发狂，到最后甚至将怒气转到了容宣的身上。
他很讨厌她的模样，她站在桃树前面看他时离得那么远，神情和语言都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就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后来，后来的事情他已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狠狠地伤害了她，却记不起来她当时的表情，或许是痛苦或许是恨。
再后来，她与素歌一同落水，他那时正在湖的另一边。他亲眼看见她将素歌推下了桥，然后自己也落入了水中，亲眼所见的事情根本容不得他不信。他没有经过太久的犹豫便选择了去救素歌。那时他想，这样一个恶毒的女人死在这水中也是她罪有应得。
可惜的是，素歌她终究还是死了，但她容宣却仍旧好好地活着。他很生气，甚至动了要杀了她的念头。三尺青锋抵在她的喉间，他的眼中只有冷光。
最终他还是没能杀她。原因有许多，比如说她父亲的原因，又比如说他父亲的遗诏。
遗诏的最后一条，他若为王，她必为后。
他并没有杀她，却也没封她为后，他给了她一纸休书将她赶出了王府。
很快，他荣登大典，继位为王。成为国君的第一件事，便是为他心爱的女子素歌修建素女陵，痴情之名传遍天下。
时光悠然而过，倏忽间便是十载光阴。他从未想过再次见她竟会是在那样惨烈的情形之下。她自那样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那样的决绝，如同扑火的飞蛾。
他骑在马上，看着那个人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面前血肉模糊的身影，看着她挣扎着朝他伸出手来。
她问：“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他看见，她的眼中不再是初见时的恐慌，不再是后来的淡泊和无奈，而是一种深沉纯粹的哀求。她就像一个从来都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突然看见了一缕阳光，于是伸出手拼命地想要抓住，抓住那道光。
他仿佛像着了魔，只一味地看着她，他还未来得及回答，便看见她的手无力地垂下，落到地上，落到尘土中，了无生息了！
那个时候，他还在朝他笑，那样干净明媚的笑容，比阳光还要光华万丈。
他突然感觉心中有什么东西瞬间崩塌了，素歌的脸和容宣的脸渐渐重合。于是，他做了十几年的梦，终于彻底地醒了！
梦里的他那样的愚蠢，那样狠心，竟然，将自己心爱的姑娘硬生生地逼上了绝路。
他想起那时的素歌，同容宣一样姣好的身段，出尘的面容。她们多么像，就像姐妹一般。他的脑袋猛地疼了起来，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素歌时对自己说了一句，如果容宣也能同她一般笑……
他其实，一点都没有喜欢过素歌，他其实爱的是容宣，是那个傻姑娘容宣啊！
可是为什么又错过她了呢？
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他生命中最美的那道光。
他明明是那样聪明的一个人，明明有足够的十年来挽回这段过错，可却还是因为自己的自以为是而白白地蹉跎了这漫漫的十载光阴。
他难过得几乎死去，他几乎是滚着下了马背，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那个姑娘的面前朝她颤抖地伸出手，她却再也握不紧了。
“容宣，容宣，宣儿……”
他一边一遍地呼唤，可惜，心爱的姑娘已经听不见了。
大雪仍旧在下着，他睁开眼，城门在他的面前缓缓打开。有赶早去市集的百姓经过他的身边，他们并没有认出他来。他慢慢地走到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地面上还凝结着一层淡淡的黑色。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她便是落在了这个地方用这种方式，只为见他最后一面。
后来，当年派去照顾她的侍从回来告诉他，她曾有过一个心愿。她说，她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希望她爱的人可以不讨厌她。
仅此而已！可是此生，他都再没有机会去帮她实现了。
他伸出手，便有晶莹的雪花落入他的掌心，只在他的掌心停留一刻，然后再一寸一寸地化去。
他又有些恍惚，他突然想起后面那么多个寒冷的黑夜。他都是独自一人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这座冰冷的王城带给他的就只有无尽的孤寂和寒冷。
远处的那一片灯火阑珊，他瞧着瞧着眼中却渐渐迷蒙了起来。他又想起了那时的她，想起了那时飘扬天际的大雪，想起了那一瞬间，微风吹起的那一瞬间，他看见的她脸上浅浅的笑涡。还有后来长长的岁月中她沉寂的目光，温柔体贴地抚过他心口的那一丝怠倦。
可是，他却实在太笨，心爱的女子明明一直都在身边，他没有发现。她一直站在他的跟前，他却伸手去牵了另一个姑娘的手。
他总爱自以为是，所以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能牵到，那个傻姑娘的手。那个真心实意地将他当做自己夫君的傻姑娘的手。
他已经忘记了他有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握那双沾满尘土和鲜血的手。但每次都在即将触到她指尖的那一瞬间猛然惊醒。抬头，窗外只有寒冷孤寂的星光，耳畔隐隐还回响着她未完的话。
她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他想，或许他已经开始在老去了！
是的，他老了！
远处似乎有孩童的歌声传来，西风行，东风朔，明月依依惜别了……
终是流光不可负，红颜空死，唯留一人独悲，肠断声……
【琉光记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