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湿滑的雨帘中,人们发出一阵参差不齐的欢呼,顷刻间又消退下去。他们手持武器,并肩而立,一边凝视雨水洒落,一边观望。
叱吕大引怒气不息,看着扈从们鞭打沮渠伏都,脸上异常严峻。在入营前,密密如林的槊刃挺到他的鼻尖前时他没有失去镇静,如今从众人看来他仍然是镇静的,没有人知道当槊杆第一下砰一声打在沮渠伏都的两条大腿上时,大引的垂着的双拳猛然握紧,随后颊上的肌肉轻轻痉挛。
他看向法生,眼前这个疤脸男孩不再是孩子了,他猛然意识到,当年书舍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而战争用刀疤将他脸上柔和的线条通通扫掉,将他变得精悍而坚强。他刚长出的胡子还很柔软,但眼眉嘴角已有了刀锋一样的锐利。雨水雾气蚀锈了他的甲胄,在紫色裲裆衫和黄绸战带上留下暗色的污点。或许那是血吧。他傲慢地戴着的红绸幞头包头,戴得那么自在,像年青的猛兽那样耀武扬威。
阴戾的光芒在大引的眼中愤怒闪动。他又大喝道:“狠打!不准留情!”
沮渠伏都没有求饶,咬着牙不肯呼叫。槊杆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染得槊杆红。所有叱吕堡的扈从都心中不平,但不敢替沮渠伏都求情。尤其沮渠伏都的手下游侠儿更是难过万分,看向叱吕大引,对法生一伙人痛恨得咬牙切齿。
大引满意地看的出来,赵家围子各宗,除去法生的项氏宗伍,多数人虽然曾一度在法生的挟制下跟着鼓噪,但此时已敬佩于他的公正无私,甚至赵豪也替沮渠伏都感到委屈了,而对于法生一伙人开始不耻。难得,人人都明白了他的军令森严,但还是有人实在忍耐不住,向叱吕大引大声请求:“不要再打!不要再责打沮渠司马了!”许多赵豪的扈从跟着呼求。
叱吕大引心中激动,但没有下令停手。沮渠伏都挨过鞭仗,大引下令将他押在虎落旁,等候发落,然后转向大众说:“不论何人,只要是我盟下宗伍,都得遵守盟誓,不能再像从前乌合之众那种样子。谁不愿遵从盟约,就不要留在我的盟下。诸位想要远走高飞,大引决不相留。好合好散,也不必结成仇人。”他稍微停顿一下,望着法生,神色威严地斥责说:“法生,你上过夏侯的书舍,难道这点道理也不懂!一个个人在我叱吕大引面前仗刀执槊!象什么样子!你要下谁的威风?……来人!立刻下了他刀槊!”
法生将槊杖往地上重重一顿,猛然抬头,他明白了,自已为何如此愤怒?他在哪里怠慢了他们,这些人这样侮辱他?
全场几百人的眼光都望着法生,尤其是望着他握在手中的那一杆长槊。槊杆颤抖得像冬日的树上欲坠的枝桠,既寒冷,也愤怒。这一刻好冷啊,甚至比死更冷。
他自己还在迟疑,旁边的呼延罗候立刻挤上来伸手替他取下,接了过去。叱吕大引接着说道:“你们都是赵豪坞壁的符伍,那在汤渚坞镇上就只能竖赵氏的大旗,不能竖别人大旗。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每个人都竖起自己的大旗,岂不是乱了规矩?你们在我叱吕大引的盟下,不是游侠儿部曲。法生,把你的破旗扯下来!”
虽然叱吕大引并没有使用多大的声音,但站在法生左右前后的宗伍却觉得他的决定就像有雷霆狂飚,使所有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他要下我的旗,他心想,他们要下我的阿楼那旗。法生猛然迈出一步。什么东西他绊住脚趾,法生一个踉跄,差点单膝跪倒,他一囗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尝到血的滋味,他摸到一根槊柄,牢牢握住,不肯让自己摔倒。
从赵豪那些扬眉吐气的扈从里边发出来一阵叫声:“扯下来!扯下来!”接着所有大引的扈从都拔刀出鞘。四下将近百把环刀高举在空中,上百个嗓音在高喊,还有人怪叫:“把你的破布拿回家给姑子做抺布去!”空气因为人们的吐息而迷雾腾腾,钢铁辉映着火光,仿佛刺穿土墙的寒风在呼啸。
寒风又湿又重。营中的狗因为雷鸣般的吼叫全部聚集而至,一片咆哮、吠叫之声。人们嚷着让它们安静,但完全不起作用。
法生放眼望去,沿汤渚坞的残墙断壁到处都是篝火,点缀在辎车、鹿车和步辇旁。人们用兽皮和羊毡匆匆搭起无数帐篷,也有些人就在突门(城内通向城外的通道)里建个窝,或睡在车子下面。法生看见有宗伍在火堆旁淬着长木矛的尖头,一边还掷矛试手;另两位穿皮毛还没长出胡须的少年用石头和棍棒互相追打,跳过篝火追逐对方,口中呼喝不断;许多个老人和女人坐成圆圈,给弓箭上羽毛。
这是为我们将来准备的箭,法生心想,为我还未编成的什伍准备的箭,为阿楼那和各坞流民荒伧准备的箭,为被推平的赵家围子而准备的箭。
可眼前并不都是战争气象。他看见在跳跃观望的姑子们,她们死命抓住自已的男人,眼睛瞪得又大又白。法生听到婴孩的哭闹,看到一个个裹着毛皮的小孩在甲马和武士间跑过,因为嬉闹而气喘吁吁。猪只和羊群在他们中自由漫步,牛只哞哞直叫,羊汤的香味自篝火处四溢开来,一整头一整头的猪羊串在木叉上熏烤。
他们还没准备好,他的宗伍太弱小了。法生看着眼前这个像矛杆一样笔直的男人,衣甲下隆起结实的肌腱,酒桶一样的胸膛,双臂粗壮,那硬朗的直鼻子和深陷的铁灰色眼眸逼得他无从选择。这个驱赶着仇池步槊,拓羯甲骑为他征战的男人,是河间王的护垒将军,是建兴郡代府主行府郡事的长史,他伸一个指头就能辗死他们。
喊声停歇时,法生看见叱吕大引挺立在火堆前斜倪着他,火炬摇摆不定,似乎连它们也觉得冷,在突来的死寂中,只有被惊起的夜鸟,一遍一遍地呱呱高叫。四下的人们不安地交换着眼色,都担心的等待法生的决定。
法生垂下了眼睛,扛旗的屈支若周在望着他等待命令,他对若周踢了一脚,喷着唾沫星子骂道:“快卷起来!愣什么?卷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