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治所,在一阵金属碰撞和马蹄声中,一队人马骑过闸门。带仗宿卫者走到阶前,一手按住长刀环柄望着他们。
来人风尘仆仆,面露疲态,却高举着乙速孤氏族的般若烈焰旗。其中只有少数人是披着皮袍和裲裆甲的乙速孤武士,更多的是步槊和游侠儿,甲胄各异,手握刀槊……除此之外,还有彷佛从边荒槊漠的征战故事里走出来的狰狞索奴--以前六夷部落的妈妈们最喜欢讲这种故事来吓唬小孩--他们身披褴褛兽皮和坚硬皮革,长发长须,有的头上手上染血,还有的缺眼缺耳,甚至少了几块脸上的皮肤。
在这群人之中,骑着一匹高大西凉马,被繁杂的纹饰装点的甲胄前后包裹严实的大汉,正是乙速孤那楼的族兄弟,形象凶猛的乙速孤莫干。此人额头很方,双眼阴沉。他金红交杂的长胡子盖住了凹凹凸凸的脸,胡须纠缠不清,粗硬如铁线。他肩上飞舞着一件黑黄条纹的虎皮斗篷,他用左手握缰,驱马而来。
“羊真,莫干羊真!”不少乙速孤部众脚踢马腹迎上来,他们骑着马快步驰过场子,口中兴奋地大喊。一群身躯高大,步伐稳健,胡须几乎遮掩住脸的野蛮武士,兴奋地将来人从马鞍上连人带甲抱起来,抬上了他石阶前边的地上。乙速孤莫干拍拍这人的背甲,擂擂那个的胸口,他被熊抱的喘不过气的笑声回响在墙巷之间,人们总是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是身材不高。又有不少人跟在后面奔至,乙速孤莫干抱着熟悉部众的腰转了一圈又一圈,让他的崇拜者开心地哇哇大叫。
然后人群放开他,莫干轻轻拍着他们肩头地穿过广场,朝使君府走来。他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个是秃头的游侠儿,举止有如鬼鬼祟祟的鼠类;另一个则是高大的蛮子,有一道见骨的刀伤划过一只眼窝。他们紧跟在他们身后。
阶前,乙速孤那楼手下的心腹乙旃太拔,一身“斛洛真(带仗宿卫者)”明亮的铠甲,活像一具铁铸的塑像挡在眼前。“使君有令:商议之中不得打扰。”
“太拔,我不过就一桩小事,”乙速孤莫干从怀里取出尺椟。“这是叱吕大引,也就是郡长史写的信,上面有他的纹章。”
“使君不想有人打扰。”乙旃太拔慢条斯理地重复一遍,彷佛当乙速孤莫干是蠢驴,听不懂他刚才说的话。
莫干听族人曾说,乙速孤那楼的带仗宿卫中,最危险的人非乙旃太拔这高车蛮子莫属--当然,除了那楼自己--因为这家伙从来喜怒不形于色,谁也料不透他心中的打算。乙速孤莫干此刻真想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端倪。倘若真要刀剑相向,此人当然不是乙速孤部落大人的对手,但刚一上来就宰了那楼的斛洛真(带仗宿卫者),以后怎么见使君了?但话说回来,假如就这么让他得逞,自己在乙速孤帐落还有何权威可言?于是他逼自己露出微笑。“乙旃太拔,我想您一定还记得之前得罪过我的斛洛真。那位叫侯尼须,还是什么的,你应该还记得吧?”
“这人我知道。”乙旃太拔眼中闪过一道钢质一样的浅灰,目光变的呆滞,毫无生气。
“你不知道,他刁难我,我阿兄说这叫离间骨肉,让我把他宰了。”乙速孤莫干浅浅一笑,出声纠正。乙旃太拔彷佛充耳不闻。
“行行好。”乙速孤莫干轻快地说,“我真的想见见我那好阿兄,顺便把这书信传进去,太拔,请您行行好,帮我们让个道?”
斛洛真无动于衷。就在乙速孤莫干忍无可忍,打算来硬的的时候,乙旃太拔突然往旁边一站。“你可以进去,但宿卫不行。”虽然只是小小的胜利,滋味却依旧泌人,他心想。
乙速孤莫干留下扈从,上石阶推开门,走进厅中,顿时觉得自己成了视线的焦点。原本正在与使君投卢喝酒的军府僚佐见状纷纷停下。“莫干!”阿兄的语气中一半是惊讶,另一半则是被打断兴致的怒气。
“难怪拦我,阿兄是觉得我不足相与谋事吗。”乙速孤莫干停下脚步,欣赏一左一右把守大门的两只兽雕灯槊的巨烛,流露出全然的自信。那楼对他人的弱点极为敏感,一张鼻孔就像野兽儿可以嗅出虚弱恐惧的味道。
“你过来做什么?”阿兄用那双生气的眼睛审视着他,带一丝象孩子正在坏事时被抓住的囧迫神情。
“帮咱到处奔忙的长史大人送信啰。”他晃悠悠地走到投卢摆酒的桌案边,把绑得紧紧的尺椟放在两人中间。
那个古怪的女武士,刺奸椽,莫折虎儿伸出那双纤纤玉手,把尺椟拿在手中把玩。“长史大人实在是个周到人,连尺椟都封蜡。”虎儿仔细检查封印。“不管怎么看看,都像是真的。”这是她的职责。
“莫干亲自带来的,当然是真的。”那楼一把抢过,揭起封蜡,展开尺椟读信。
乙速孤莫干看着那楼读信。此刻乙速孤莫干大大方方地走上前端坐于使君之座上--他推测他这个阿兄大概也和从前一样,甚少坐在其上议论郡县上的事务,--这才让,叱吕大引便也当仁不让,抓上了代州郡行事的大权。
“真是岂有此理!”最后使君总算开口,“大引让莫干暂代他长史的职务,他叮嘱我们视乙速孤莫干为内官(是直接为府主服务的秘书侍从)之首,直到他能亲自回郡上辅政为止。”
咨议参军捻捻他稀少的几缕胡须,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如此说来,我们得迎一迎羊真了。”他是个三重下巴的胖子,头发也一样稀少。“莫干羊真,我们正昐着你来。眼下战事四起,星象又有凶兆,坞里大坊小巷都在汹……”
“凶兆,你敢说这是谁的错?”那楼冷哼一声道,“上佐,该由你手下的府主簿,舍人;府录事。去行走的你们便去行走。至于你,乙速孤莫干,你回上沙场随长吏杀敌想必更有助益。”
乙速孤莫干笑了,“不了,阿兄,我杀人杀烦了,还是不去的好。坐胡床,总比骑马安稳得多,更何况我宁愿举酒壶,也不要拿刀盾。虽说战场上鼓角雷动,甲光夺目,那战马嘶鸣让人热血沸腾?唉,可鼓角弄得我头疼,穿的重甲都快被日头蒸煮熟了,简直跟羌烤佰炙上的烤肉没两样,至于甲马嘛,它们就知道四处拉屎,把俱装弄得又脏又臭!不过呢,我不抱怨,长史即是让我先回来辅佐阿兄,那就叫鼓角、马粪和蝇虫见鬼去啦。”他毕竟是打仗打得乏透了嘛
咨议参军哈哈大笑:“说得好,莫干羊真,您这番话真是深得我心。”
乙速孤莫干对他微微一笑,心中想起了大引的建议,应该把那柄腿骨刀柄、十二炼刀身的水波匕首深入他的心脏。咱俩得尽快找个时间聊聊,亲热一回。到时不知咨议参军那时还会不会觉得有趣。“好说,”他对众人说,“还请各位且容我效力,即便执鞭提蹬的小事也好。”
那楼把尺椟又读过一遍。“大引让你带来多少人?”
“有几百步骑吧,多半是仇池步槊。长史说什么也不肯抽调人手,怎么说,他毕竟是在平靖地方嘛。”
“倘若白虏兵临城下,或者南边浮海客渡海攻来,你这几百人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一支俱装甲骑,长史却送来仇池步槊。郡守由天王选出,经单于台同意后置军府专管地方军事,府内才可设僚佐以分主事务。叱吕大引怎能……。”
“单于台征辟长史,而叱吕大人举送了我。”
“上佐是府主的左右臂,他除非得到我的同意。”
“你想亲口质问他的话,长史此刻正率军驻扎于虎槛堡。”乙速孤莫干看着他说,“诸位僚佐,可否容我和阿兄私下说几句?”
咨议参军恭顺地站起来,露出那一贯阿谀谄媚的笑容。“莫干羊真出外己久,想必让使君倍感思念。诸位僚佐,我们就让他们小聚片刻如何?这地方上的动荡斡旋事待会儿再来处置也不迟嘛。”
莫折虎儿的动作有些迟疑,府录事则步履蹒跚,但他们到底是起身了。府功曹史是最后站起来的。“我是不是这就叫人去为莫干羊真收拾几个房间?”
“曹史,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去长史先前的居所。”
咨议参军笑道:“莫干羊真,您胆子可比我大多了。要知晓咱们之前两位长史可是病逝在府上的,叱呂长史也不住那里吧?”
“两位长史都病逝在府上?你吓唬我?”乙速孤莫干眉毛一扬。“难道之前的两位长史在任上遭遇不测之说竞是真是?我该多加留意。”
“之前的最后一任宁长史在慕容南下时,在乞活哗变中被杀,他都还来不及搬进府里,前后不过只当了三天的长史。他之前那位呢,则是被活活剥皮而死。再往前嘛,有的死于流放途中,有的死时身无长物,一贫如洗,还自觉受上天恩宠呢。我等一直烧香拜佛保叱呂长史是全身而终了。”
“真有这事。”乙速孤莫干道,“我越听越觉得得去看看。”怎么也不能让你们会如愿以偿哟,乙速孤莫干心想,但他嘴上却说:“我听说圈里生下山羊羔,溪旁自有吃的草,(不必为糊口而过虑)。我要看看有什么敢撞在我刀口上。”
那楼哈哈大笑,莫折虎儿嘴角微扬,咨议参军则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随两人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