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登基那年(一九○九),北京「后门里」(「后门」是地安门的俗称),一户姓王的贫困旗人家庭添了个儿子。父亲给他起名葆祥,字霄羽,他就是后来的王度庐。
也就是这一年,清廷废除了八旗「俸禄」制。霄羽的父亲在清宫一个管理车轿的机构当职员(这个机构当是内务府的「上驷院」),虽有部分薪金可领,但生计毕竟日蹙。一九一六年父亲病故后,家境更趋拮据。所以,霄羽是以高等小学毕业的基础,靠自学而成材的。
他的第一部武侠作品是一九三八年六月一日开始在《青岛新民报》上连载的《河岳游侠传》(未曾单行),接着就是著名的「鹤——铁五部」悲剧侠情小说:《舞鹤鸣鸾记》(即《鹤惊昆仑》、《宝剑金钗记》、《剑气珠光录》、《卧虎藏龙传》和《铁骑银瓶传》。一九四五年之前,他还在该报发表过另两部武侠题材小说和《落絮飘香》等四部现代社会言情小说。从一九三九年四月开始,几乎每天同时刊载一部武侠、一部社会言情作品,后者一律署名「霄羽」。也就是说,当时他是「左右开弓」、「一心二用」地写成《卧虎藏龙传》的。
「鹤——铁五部」当时就很轰动,不仅沦陷区流传甚广,而且不胫而走,影响远及大后方,以致在重庆出现过有人冒充「王度庐教授」、连日演说「九华奇人传」的事件(原著里李慕白等的师承渊源在九华山)。可见,「文化管制」终究是限不住作者的。度庐先生在日寇的文网之下,照样展示了中华文化的魅力,演绎出刻骨铭心的人生悲剧,给苦难中的读者以精神的慰藉。
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度庐先生又撰有《洛阳豪客》等十一部武侠作品和《粉墨婵娟》等四部社会、言情题材作品。都未连载;而由励力出版社直接印行。
一九四九年,先生夫妇先到大连工作,四年后调至东北实验学校(今辽宁实验中学)任教。当时,在"左"的文艺政策之下,武侠、言情小说都被打入冷宫,「王度庐」也就在文坛上「消失」了。「文革」中,先生被「送」到农村,一九七七年病逝于铁岭。
《宝剑金钗》写李慕白和俞秀莲的爱情悲剧。这是一个"伦理悲剧":孟思昭的牺牲,不是为李、俞的结合扫清障碍,而是决定了伴随他们的永远只能是"柏拉图式"精神恋爱。当“义”与“情”发生冲突时,他们宁愿舍“情”取“义”。然而,作为人性的永恒内涵,“情”又是无法消灭的,所以他们永远得不到快乐。
电影《卧虎藏龙》里李慕白、俞秀莲的“戏分儿”很大,以致有人把玉娇龙当成了“配角”。作为“改编”,这也许不算妙笔,但是改编者对《宝剑金钗》的理解是深刻的,而且大概相当偏爱。
美国有评论家说,电影《卧虎藏龙》中玉娇龙对婚姻的反叛,「是奥斯汀式的故事结构」,而李慕白、俞秀莲的爱情「却受传统的束缚」。他们所看出的,「正是小说《卧虎藏龙》和《宝剑金钗》在内涵上、观念上、主题上的反差。反差之间又有内在联系:李慕白、俞秀莲的遗憾,在玉娇龙那里得到了「补偿」。这样,两部作品也就构成了既对比、互补,又承接、发展的关系。
在风格上,小说《宝剑金钗》的精彩之处在于「武戏文唱」,其叙述方式比较传统。《卧虎藏龙》的叙述行为则更加「现代」,作者常取多层次、多视点的非全知叙述角,充满悬念和张力。书中对市井人物、市井生活的描绘,更加色彩斑斓、生气勃勃,「京味儿」、「旗味儿」十分浓郁。原著中,刘泰保是一个写得非常生动的「闾巷之侠」(这是度庐先生的长处),在电影里这个人物却显得「扁平」,这是可以理解的——改编必须「减头绪」。
小说里,玉娇龙虽因罗小虎的「盗贼」身份而终于离他而去,但她为了「爱」(也就是李慕白、俞秀莲为「义」而压抑的那个「情」)和自由,却是不顾一切的:可以与贵族家庭永远割断联系,可以与「白道」大侠们拚死奋战。她的性格更为复杂、丰满:亦「正」亦「邪」,亦「善」亦「毒」,既工于心计又不无天真,既决绝狠辣又时或优柔。最后她所不能战胜的「敌人」,正是「自己」。这是一部深刻的「性格悲剧」。
李安对这个人物的把握是准确的,但是由于「戏分儿」有限,对其性格的刻画就不能如原著那样游刃有余。电影结尾的跳崖,虽很浪漫,却不如原著的厚实(小说里是宣称,为尽孝道而舍身跳妙峰山还愿,实乃又是切断家庭羁绊的妙计)。
这些悲剧的总体风格趋于阴柔而较少阳刚,苍凉、悲怆多于雄奇、壮烈。这是作者情感个性和审美个性的集中表现(王度庐先生特爱《纳兰词》)。
作者早年失怙,他笔下的主人公也多是孤儿。孤独、狷傲、寂寞、惆怅而时或优柔,是这些人物普遍的心态。这也是作者心态、性格的投射。
度庐先生武侠作品的特点是世俗化、平民化,「玄学化」与他基本搭不上边。「青冥剑一出,天下武林将如何如何」之类的话,他的作品里绝找不到。就此而言,电影未免把王度庐「金庸化」了。是「得」是「失」可以讨论,因此而失却了原著的一些「神髓」则是肯定的。
玉娇龙的反叛精神,其实质首先令人想到个性主义,这反映著作者对「五四」精神的认同。作者熟知佛洛伊德学说,所以,书中的冲突更是「生命意志」与现实生活「僵硬外壳」的冲突,而且这种「外壳」又内化为人物性格的一部分。这样的悲剧观念和悲剧构思是十分「现代」的。证明度庐先生笔下的悲剧具有佛氏所谓「心理悲剧」的特征,这对中国现代文学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贡献。
「侠」企图凭借「个人的独立自足性」来伸张正义,这就注定了他们与生俱来的悲剧性。度庐先生致力于展现这种悲剧性,这就把中国武侠文学推进到了一个新的时代。
「五四」以来长期贬抑通俗文学,这是一种偏见。度庐先生的创作表明,立足于自己民族的小说传统,积极吸取西方文学、「五四」新文学的营养,是中国通俗文学「通变」的正确而且必然的途径;他的作品也表明了「俗」可以与「雅」融会到何种程度。
因此,以历史的观点考察,没有王度庐这样的作家,也就不会有金庸。
王度庐在当时的“武侠五大家”中,“武艺”不如白羽、郑证因,“修行”不如还珠楼主,他对武侠小说最杰出的贡献,公认为是“悲剧侠情”。
王度庐的代表作“鹤一铁”系列,将情放到与侠有关的各种观念的网络中加以“千锤万击”。《鹤惊昆仑》中,江小鹤与阿鸾青梅竹马,却因两家之仇,爱恨交织,终于情不敌仇,阿鸾自刎而死。《宝剑金钗》中,李慕白与俞秀莲两相爱慕,只因秀莲已于幼年订亲,许给孟思昭,加上孟思昭为成全他们二人赴敌身死,李、俞二人遂以“大义”为重,终身以兄妹相称。《卧虎藏龙》中,玉娇龙与罗小虎早年私订终身,只因罗小虎弄不到一官半职。始终是个强盗,玉娇龙便不能以贵小姐之身下嫁。在仇、义、名的面前,情是何等脆弱、何等无力。这里并没有外力阻挠主人公成为眷属,而恰恰在这可以自己选择的时候,人才发现不存在“自由”。论者多以人物受封建观念毒害来解释,著名学者徐斯年、张赣生先生等所论甚详,这诚然是正确的。但仅此还不能说明悲剧的震撼力。可以发现,这些情人们对“情”在心底都怀着深深的恐惧感。他们深情、挚情,可一旦情梦即将实现,他们非死即走,退缩了,拒斥了。他们舍弃现实的所谓“幸福”,保持了生命的孤独状态。而侠的本质精神,正是孤独与牺牲!正仿佛鲁迅笔下的“过客”,拒绝接过小女孩手中的红布,这些侠的生命本能决定了他们必须永远选择“苦行”。
台湾学者龚鹏程说:“他们不断在‘求知己’,并将自己交付给知己或求知己的活动”,但是“知己一旦出现,即意味孤独的旅程业已结束,侠客孤独漂泊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此论颇具慧眼。阿鸾用小鹤之剑自吻,小鹤九华山归隐,李慕白、俞秀莲终身压抑真情,玉娇龙与罗小虎一夕温存即绝尘而去,这些尽管有“封建观念”在作祟,但却恰恰成就了人物的“大侠”形象,令人感到同情与向往、感动与惋惜、寂寞与悲凉。一种带有本体询问意义的悲剧被作者笔酣墨饱地展示出来。
有些小资说,北京人不懂爱情。其实,北京文化的主流,或者说受到北京文化较多影响的人,是把爱情放到与“侠义”有关的文化系统中去整体衡量,而不是一张口就死去活来地爱呀爱的。王度庐正是从这个角度,不自觉地透露了一个北京作家的心理奥秘。你看从老舍、萧乾,到王蒙、王朔,哪个北京的大作家是“爱情至上”的?
什么是侠?什么是情?什么是侠情?王度庐将这些问题提到了空前的高度。后来的梁羽生、金庸、古龙,交出了几张优秀的答卷。
王度庐不擅长写武打,他小说里最绝顶的武技无非“点穴”,春雪瓶的连珠袖箭即可射得众多高手望风披靡。对他作品以情取胜的特点,叶洪生是这样评价的,“说来也怪!王氏书中
王度庐评传王度庐评传
没有奇幻情节,没有神功秘技,甚至连江湖帮派、武林高手都没有——简直不像是一般所熟悉的武侠小说!乍看之下,王派‘江湖’平平无奇,‘武艺’十分笨拙!其塑造的英雄儿女常唉声叹气,又心有千千结!似乎没一个叱咤风云的好汉,只有‘举杯浇愁愁更愁’……但细加品味,掩卷深思,他们的身影却都活生生、血淋淋地直逼眼前!泣诉江湖儿女生命的悲情、现实的无奈;令人感同身受,低徊不已。”
王度庐的语言朴拙,虽然有时失之粗糙,但并非缺乏功力。深厚的传统底子加上新文学的滋养,使他的小说妙笔时出,常得意境之美。作为北京长大的旗人,王度庐行文幽默,有一种自然流露的京味儿,他的作品应当算作京味儿文学和旗人文学的一部分。
客观地讲,聂云岚的改写使玉娇龙的故事广为人知,但引起的混淆,却足以令原书及其作者遭到掩盖。不光普通读者不知有《卧虎藏龙》和王度庐,文学研究的专业人士也闹出过把《玉娇龙》当原著的笑话。电影出来之后,很多人都以为是从《玉娇龙》改编的,以至有的文章竟发出了“《玉娇龙》被大材小用”的感慨。
长久以来,虽然普通读者对王度庐和他的作品知之甚少,但很多研究者却给予了相当的关注,如徐斯年、叶洪生诸位先生,就撰写过不少介绍和评论文章。
在武侠小说家里,新派大侠古龙曾给予相当高的评价:“到了我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中,我忽然发现我最喜爱的武侠小说作家竟然是王度庐”。
在海外,美国的《侨报》90年代初就连载过王度庐的小说。然而,直到李安电影《卧虎藏龙》问世,才真正使王氏作品光芒再现。
李安在台湾首次阅读小说《卧虎藏龙》,之后便一直都想把它拍成电影。他在接受采访时是这样说的,“我最欣赏作者的传统手法,对中国古典社会文化充满怀旧味道,某种程度上,它十分写实,没有哗众取宠,没有离经叛道,而且女角的设计尤其突出,还有一个悲剧结局,两者都是武侠片绝无仅有的。”对于从小做着武侠梦,但又向来以文艺片见长的李安,文人气息重、传统意味浓的王度庐作品恰好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发挥空间。
电影《卧虎藏龙》的成功掀起了“王度庐热”,群众出版社向王家买下版权,出版《王度庐武侠言情小说集》(已出《卧虎藏龙》);日本的一家出版公司也前来联系,要翻译“鹤-铁系列”。影视方面,李安表示要把“鹤-铁系列”继续拍下去,王度庐和他的作品终于受到了公正的对待。
30年代中期,王度庐改写武侠小说,以言情小说的笔法创造了武侠小说的一个新的天地。王度庐的特点,是能够充分把握江湖儿女内心的矛盾、人性的挣扎、爱恨交织的复杂情境,写情则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写义则慷慨侠烈、血泪交迸,并因此谱成一部壮烈深沉的“武侠悲怆命运交响曲”使“剑胆琴心,侠骨柔肠”的书剑名士之气和恩仇江湖之情深入到武侠小说的灵魂深处。
1.描写朴实、简单:在王度庐的作品中,看不到诡谲的斗智争霸,也看不到华丽的武林奇学;事实上,在他的作品中"点穴"已经是一门十分深奥的绝技,更别说有轻功、内功的描写了;不过这样的文字不但不会令读者感到不能接受,反而有了另一种的感受,因为王度庐的作品虽然情节简单,却在朴实的描写中,透露出深刻的人性和爱情的成份,这在当时的武侠盛世,是另一种成功、独特的尝试。
2.悲剧思想:不只是武侠小说,事实上整个中国传统文学中,悲剧的结局一直是很少见的,但是王度庐的大部份作品却多半是悲剧结局,或许是因为自幼受尽穷苦的背景,使他有这种创作思想。王度庐式的悲剧并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牺牲,反而有点像是命运的作弄和世俗的无奈,似乎在向读者诉说着人间的现实与无情。
结语:与其它同期的作者如还珠楼主相较,王度庐的作品因为倾向朴实、简单,反而没有"枝繁叶茂、尾大不掉"的缺点,但是许多作品中,却常有“划蛇添足”的感觉,在原本已经可以结束时,没有结束,减低了读者想像的空间,这是十分可惜的地方。
以今日的眼光来看,王度庐当时令人着迷的描写技巧,可能早已不流行;他的悲剧思考也令不少人,难以接受,但是不论是对当时的武侠界或後来的发展,他的影响力绝对是我们所不能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