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这必要么?”她并不转头,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牵制,只怕比这法子更有用。”凌超一怔,“东郊驻军按兵不动,虽可牵制一时,未必能制得了他多久。”冷月转过头,似笑非笑,“你说的外力,仅仅是东郊驻军么?”“属下愚钝,不知太妃娘娘所指何意。”他目中精光闪动,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异。
“你有不便说的苦衷,我亦不再追问。”她长长叹息,一时无言相对。
她遥望北方天际,淡淡道,“相信此时镇国将军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凌超重重点头,“但愿如此!”她抚胸长叹,心头悬念许久的最大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夜风凉彻,已经是下半夜光景了。
凌超笑道:“镇国将军应该会在发出密诏前赶回,杀慕枫个措手不及!照路程算来,不出三日应该就能到了”冷月恍惚一笑,“你忘了前几日的暴雨……势必会阻碍行军,三日后未必能到。”凌超默然,旋即点头道:“即便三日不到,她们再坚守个几日也应无碍。”她点头,侧首凝望远处叛军营地,不知道慕枫藏身何处,是否也在凝望宫门。
心里有一丝凉意,夹杂着隐隐的痛。
“看起来,今夜叛军不会再有动静了,太妃娘娘不必挂虑,先回后殿歇息吧。”凌超垂眼,神色淡淡,却仍被她瞧见了眼底一掠而过的不忍。
“也好,”冷月点头笑了笑,转身而去。
一路走过,执戟守卫的将士纷纷低头,恭谨肃然——在他们的眼里,冷月大概是个可怕的女人,或许又暗暗将她当作个可怜的女人。
回到后殿,阖眼小睡了片刻,帘外夜色深浓,已近四更。
快要天亮之前,是夜里最冷,也最暗的时刻。裹着锦被,仍觉得丝丝凉意逼人,熬了这大半夜,倦意终于袭来。
梦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震得地动屋摇。
她惊醒过来,猛的翻身坐起,帘外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叛军攻城了!她披上外袍,立即奔出门外,火光已映红了半天。
“太妃娘娘小心!”随身侍卫赶上来。
“何时开始攻城的?”她的话音刚落,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地面随之震颤。
她驻足,按住急跳的胸口,火光映红的夜空仿佛即将燃烧,沉沉向她压来。
“就在片刻前,叛军开始强攻宫门。”那侍卫站在她身后,声音坚定镇静。
城头火光烈烈,杀声震天,箭石破空之间急如骤雨。
她一路急奔,登上闸楼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悬紧的心头为之一定。
叛军趁禁军换防之际,闪电般掩杀至防御最弱的承恩门,以四人围抱的巨木撞击宫门。
慕枫一旦撞开了宫门,便可直杀入宫禁西侧。
所幸凌超已事先将最精锐的铁弩营八百余人尽数部署在此门。劲弩齐发,疾矢如雨,倾泻而下,将宫门罩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叛军虽勇悍,也挡不住这密集的劲弩,仓皇退出百步之外。然而箭雨稍缓,叛军即又抢攻,以巨盾开道,源源不断涌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宫门。
凌超身先士众,挺立城头,指挥铁弩营反击。
激烈的交战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
铁弩营居高临下渐渐占据了优势,以巨木强攻的叛军士兵纷纷中箭,后继乏力,多数未至城门就已被射杀,叛军强攻势头随之缓竭。
最后一轮疯狂的强攻终于在拂晓时停歇。
叛军第一轮夜袭强攻暂告失败。
“还有两天!”凌超红着眼睛,剑不还鞘,大步走来,对兵士们大声喝道:“叛军士气已挫,再坚持两天,方将军的大军就要到了!”死者与重伤者被抬下,轻伤者就地包扎,换岗休息的士兵就地卧倒,困极而眠。
一旦迎战的号角吹向,他们又将勇敢的站起来,拚死抵御叛军的进攻!看着他们染血的战甲,酣睡中倦极的脸庞,冷月只能暗暗握紧双拳。
这些年轻的士兵,甚至宫门外被射杀的叛军将士,本当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的热血应当洒在边塞黄沙,而不是白白葬送在天子脚下。
她走过一队队休整的士兵面前,时时停下脚步,俯身察看他们的伤势。
那翻卷的伤口,猩红的血污,真正的死亡与伤痛就在眼前。
这样的杀伐,还要持续多久?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这一刻,她强烈的思念方青卓,渴盼他立即出现在她眼前,终结这残忍的一切!晨光朗朗,一夜雨后,天地如洗。
叛军阵列鲜明,如黑铁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经过一夜激战,仍分毫不显乱像。此刻双方都趁着短暂的晨间休整蓄势,准备再战。
不知这片刻的宁静能够维持多久。
凌超执意命侍卫送她回辉月宫休息。
昨夜一场激战,宫中虽宣布宵禁,封闭各殿,严禁外出,却仍隐瞒不了战况的激烈。
沿路所见宫人都面色惶惶,仿若大祸临头。自当年龙威之乱后,再未有过公然强攻宫城的大逆之事。饶是如此,各处宫人仍能进退有序,并无乱象。内廷总管阮公公是追随先皇多年的心腹老宫人,平常看似庸碌,危乱时方显出强硬手段,稳稳镇住宫禁。
阮公公赶来辉月宫见她,穿戴得一丝不苟,神色镇定如常。
“昨日虽事出非常,宫中仍能井然守序,各司其职,你做得很好。”她略带笑意,站起身来淡淡问道,“可有惊扰两宫圣驾?”阮公公垂首道,“皇上近日一直潜心著书,并未惊驾。只是太皇太后受了惊吓,病情不稳,现已进了药,应无大恙。”冷月静静垂眸,却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是幸是憾。
她黯然一笑,随手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对侍立在侧的宫女皱眉道,“茶凉了。”骤然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破空划过。
此时东方渐白,天色已放亮,正是凌晨光景。
她跑到宫道正中,怔怔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心中猛然剧跳。
这鸣镝来得太过突兀,仿佛洞穿心头,难道是——“太妃娘娘小心,城头正在交战!”侍女追上来,顾不得尊卑,仓皇拦住她。
“是他,是他来了。”话一脱口,冷月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唇,仍止不住双肩的颤抖。
侍女惶然将她扶住,她拂袖一挣,推开她,向城头急奔。
城头一派惨烈之景。
然而,城下层层如铁水般的叛军军阵正在向后收缩,远处的后方,仿佛起了什么骚动,隐约传来闷闷的嘈杂、呼啸、号角,撼山动地的声音似乎从东南方向传来,动静越来越大,连她站在宫门之上,也感觉到从地面传来闷雷滚动般隆隆的声响!那个方向,正是京师东门所在,亦是东郊大营所在的方向。
凌超两眼通红,提刀大步奔来。“镇国将军亲临城外,接掌东郊驻军,叛军阵中已然大乱!”话音甫落,城上欢声雷动。
真的是他回来了,来得比她预料的更早,更快!远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声响成一片,隐隐听得有人在乱军中奔走呼喝:“慕枫劫虏天子,焚城逼宫——”,“镇国将军回师平叛——”“镇国将军总算来了!”凌超大笑。
卯时三刻,叛军将领临阵倒戈,归降。
忽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兵士翻身下鞍疾报:“逆臣慕枫死战不降,率亲兵百余人往南郊奔逃。”慕枫身陷重围,竟还能杀出宫城,从方青卓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
宫中叛乱既定,她驻足遥望被浓烟遮蔽的宫阙,吩咐车驾回宫。
鸾驾沿来路返回,但见叛军所经之所,杀戮无数,血溅丹陛,彝器倾覆,天子仪仗御器之物,丢弃零落。各处宫室均遭到搜捕杀戮,遍地尸骸中,大半是年轻美貌的宫女妃嫔……幸存宫人四下走避躲藏,见到冷月的车驾回宫,顿时匍匐呼号,叩首求救。宫中叛军大都被剿杀殆尽,余下残兵尽数弃甲归降。
冷月她步上玉阶,雕龙饰凤的阶上血污蜿蜒,染上她裙袂。冷月知道他没有走,也根本未曾打算逃命,出逃只是掩人耳目的假相,只待方青卓或她返回宫中,便与她们同归于尽。
缓缓抬头望去,朝阳初升,光芒刺痛她双眼。、玉阶尽头,大殿正中,一个幽灵般人影出现。
他手握三尺长刀,弃了头盔,乱发披散,身上铠甲血迹斑斑,被晨光映出淡薄的红晕,仿佛浑身沐着一层血雾。
隔了十步玉阶,他的目光与她相触,犹如濒死的野兽。
冷,冰冷,绝望的冰冷。
热,狂热,疯魔的狂热。
十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她斩来。
长刃映出阳光璨然,耀亮天地。
耳后疾风破空,骨骼断裂声清晰响起。
一切,都在瞬间凝顿。
慕枫猝然一仰,踉跄退后两步,以刀拄地。
三只狼牙雕翎箭洞穿他身体。
一箭洞穿左胸,一箭洞穿右膝,一箭钉入他握刀的右肩。
三箭齐发,力同千钧,重甲战马也能透骨掼倒——除了方青卓,再没有旁人。
慕枫却没有跪倒,依旧拄刀挺立在前。
鲜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地伤口里涌出,脸色近乎透明的惨白。
他抬起染满血污的脸,定定看她,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人。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微眯了眼,忽尔一笑,长刀脱手坠地。
缓缓地,他终于跪倒。
那长刀的刃,是向内而握,并未朝着她。
他这一刀,不是杀人,只是求死。
他望着她,笑了笑,露出一口皎洁白牙,额头发丝被风吹乱。
她倾身看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他,目光流连过他的眉目。
“我会记着你,永不忘怀。”她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又见昔日的淘气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