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举手之劳,张将军言重了,况且我这里都是些小事,哈哈,哪敢劳驾将军您?”臧若向树猿使了个眼色,树猿上前扶起张子良,“只是,我看翁傅将军好像有些受惊了——”
“老师他身体本就不好,这几日在那牢中受尽了折磨,忽然就中风了。”顺着他的目光,张子良回头看一眼目光呆滞手脚僵硬的翁傅,叹一口气,“唉,只希望回到汀都之后,能找个大夫替老师他看好这病!”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翁傅张了张脖子,茫然地四处看看,一双眼睛却根本没有焦点,似乎谁也没看到,李潇桐在一旁暗暗观察他的神情,忽然发现他的耳后根一直在不停地微微颤动,秀眉微微一皱。
刚想开口说什么,金钩十二骑的骑主金蝉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向臧若道:“城主,今日在流水河边,那个孟州城主最后要我捎句很奇怪的话给您,他说,‘代我向你们教主问好,就说我很是想念他,问他是否还记得邺城老屋旁那片开满菜花的荒院子’——”
“邺城老屋?”不知被这个地名勾起了怎样的回忆,臧若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失态,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滴滴答答冲刷着的竹林,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
金蝉和其余的人全都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不解而复杂,大气不敢出地望着臧若的背影,沉默,沉默,长久的沉默。不知又过了多久,才恍惚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臧若转过身,自言自语般地冷笑:“他现在倒记起我曾带他在那座荒原摘过菜花编花环了,当年呢,当年他又做了些什么?回不去了——他早该清楚我们已经走得太远,根本不可能回得去了——”
“城主,你还好吧?——”他脸上的表情哀伤而愤怒,仿佛像一棵被火燃烧着的大树,你分明知道就要完全被那火包围,可就是一动不能动,树猿担忧地低低唤他一声,“要不要先回房——”
见臧若皱着眉头挥了挥手,目不转睛地定定望着李潇桐,一句话也不说,树猿立刻住了嘴不再说下去,向金蝉使了个眼色,金蝉立刻会意地找了个借口,领着其余的人鱼贯而出往另一间房去了。
当房间里只剩下李潇桐和臧若时,她微微坐直了身子,迎着他如刀锋般锋利的目光望去:“臧若教主,虽然我并不知你为何突然这样,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潇桐听着呢!”
臧若冷冷地哼一哼:“他难道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们之间的事情吗?没有对你说过,我其实是他的哥哥,我们俩曾经一起在邺城相依为命地长大?”
见他终于亲口承认了自己便是吴夜阑,李潇桐微微一愣,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只说过一点点,潇桐只知道您几年前突然在岐山失踪,之后便杳无音讯,他们都以为您已经——至于您后来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在岐山,还有了现在的名字,这些他从未对我说过——”
“我九岁那年,吴夜遥七岁,那一年,他母亲已经被父亲送到了冰岛囚禁,而父亲则外忧内困,不仅孟军内部有人谋权篡位,就连北边夷族人也趁火打劫南下袭扰我孟州边境,父亲整日忙于处理政事,根本无暇照顾我们兄弟俩,加之那时城中形势不明,他担心继续留在半月城会给我们带来危险,便派人秘密地将我们送回了邺城,我外婆家中。”
“那时我外婆年事易已老,根本管不住我们,外婆后院有座荒弃的园子,里面长满了各种野花野菜,还有蝴蝶,蛐蛐,跳蚤,我和吴夜遥每次一进去都能玩上一整天,太阳下山了才会带着一身泥巴回去,我一直认为,那是至今为止,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他静静地看着窗外在风中摇曳的竹叶,语气平淡,那双搭在窗台上紧紧握成拳的手,却泄露了他心中显然极力压抑着的剧烈起伏的情绪,那样的悲伤让李潇桐看了忽然也觉得很悲伤很悲伤,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表达着应有的难过:“我之前也曾问过他,当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这么多年,你分明还在人世却不肯回家,如今甚至还同室操戈,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臧若教主,你能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看起来,你们之间像是有很大的误会——”
“误会?”臧若冷冷一笑,回过头看着她,忽然出人意料地缓缓伸手解开身上的腰带,欲脱掉自己的衣服。
“臧若教主,你——”李潇桐又羞又恼,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他解着衣带的手,正要捂着脸转过身去,却听到他不容置疑的声音冷冷地传来:“看着我,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微微敞开的衣服里面,那片猩红的陈旧伤疤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触目惊心地出现在眼前,李潇桐惊愕地微微张开的嘴还不及合拢,他又缓缓地摘下了脸上从未取下过的面具,尽管已经经过了这么多年不断的求医治疗,但依然可以看得出脸上曾经被火烧过留下的痕迹,被火烧过的眉毛一直没有再长出来过,用眉笔细细地纹出了两道剑眉,眉毛下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一瞬间聚积起来的可怕的怒焰叫李潇桐不忍对视。
她咽了咽喉咙,仿佛想将无尽的疑问和震惊一起咽下,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开了口:“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被火烧成这样?”那一瞬间,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什么,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问:“难道是他?怎么会?!”
“你也觉得要下这样重的手对付自己的亲哥哥,实在太过于狠毒吧?”臧若冷冷一笑,慢慢穿好衣服,“当年,他骗我和他一起去岐山围剿当地作恶多端的匪患,背地里却早已和匪首勾结,挖好了陷阱,只等着我去钻,我被逼跳崖之后,怕我没死,不放心,索性放一把大火将整个山岭都烧了!若非阎王爷也觉得我若那样死去实在太无天理,不肯收我,让我回来有机会找他报仇,只怕如今我长眠在哪个无人知晓的角落的身体里早就长满花花草草!”
“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是想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是吗?嗬,当年,我在三娘家中养好伤之后,觉得事情蹊跷,曾经悄悄地回过一趟当年出事的地方,躲在那个贼窝的屋顶上,说来也是真巧,那天吴夜遥正好去找那个山寨的匪首,两人正在把酒言欢,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到了整个怎样将我成功地置之于死地的计划,吴夜遥的语气中难以掩饰的欢喜和迫不及待,曾让我在后来的很多年,每晚做噩梦时一声冷汗地醒来!那便是我的亲弟弟!那个曾经牵着我的衣角让我背他回家的弟弟!那个为了孟州城主之位,狠心置我于死地的弟弟!这些年,我秣马厉兵,一手创立草莽会,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他也尝尝我曾受过的那些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