阏氏得令,随即叫了婢女准备停当就往静绵住处走去。
若在以前,她尚且还会顾忌李东等人,毕竟他们号称有金弓,倘若他们借某个首领的力量谋反,根基未稳的丈夫难免遭到麻烦。但现在不同了,如今丈夫已是高高在上的单于,一声令下,几十万匈奴兵马,他们区区几个汉人,即便有金弓,也难成气候。
这些都是其次,最重要的,丈夫默许自己可以除去李静绵,说明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女人的万千情结,终究逃不过男人的一丝温柔。
静绵看见阏氏一脸得意地来,心里已经知晓了个大概。不过还是与她想象的有些差别。
想象中她应该是满脸敌意才是,现在看来,满面春风,似乎是受了令前来的。
授意她的自然不是别人,而是夏千赭,或者叫现在的呼韩邪单于。
“李三小姐,天气严寒,喝杯酒暖暖身子吧,这些日子我也无暇过来看你,你看你,又清减了不少。”
静绵轻轻一笑。
“阏氏今日特意登门,就为请静绵喝一杯酒?”
“当然主要是因为许久没有来看你了,怎么,不欢迎我?”
“这里是阏氏的地盘,阏氏想来则来,想走则走,静绵不过是寄人篱下,哪敢谈什么欢不欢迎?”
“三小姐对我有敌意?”平素里静绵都是沉默不语的,今天却句句有顶撞阏氏的意思,不免让阏氏心里暗忖,她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了。
随即,阏氏向身后的婢女们严厉地扫了一眼。
“静绵不敢,当日静绵和哥哥投奔首领,得首领收留,没有让静绵在大漠里冷死饿死,静绵已经感激不尽了,又怎能对阏氏你怀有敌意?只怕怀有敌意不是静绵,而是阏氏你呢。”
“你……”既然静绵怀疑到了什么,估计这酒她是不会喝了。阏氏一阵气结。想到单于恋恋不舍的神情,阏氏深知,倘若留着静绵,终有一天,还是会抢走单于的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跟她明说了。
“随你怎么想,没错,我就看不惯你那狐媚的样子,今天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你就算装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到单于那告状,他也不会帮你,实话告诉你,我能到这来,就是单于默许的。”
静绵闻言,心下一凛。她死死地盯着阏氏的眼睛,猜测她话里的真实性。究竟是夏千赭的旨意还是她自己擅自做主?看她今日的排场,不像是偷偷摸摸地行事,倘若是她自己的意思,也不敢青天白日这般明目张胆。
想到这里,静绵从心底泛起一阵凉意:只一晚,他就下了决心。她知道他会不再如从前般善待她,却没想到,他决绝得竟然直接要她去死。
也是,谁叫自己知道他太多的秘密?谁叫自己戳了他的心窝子?
刺到人肉,只不过肌肤之痛,戳到人心,才能让人痛不欲生。静绵明白,只有自己死,否则夏千赭不敢再面对自己。
静绵露出一丝苦笑,只默默地接过婢女手中的酒。
“我自己来,你们出去。”
阏氏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料想以静绵一个文弱女子,也逃不过她的手掌心。当下退了出去,只叫人将静绵的帐篷重重围住。
静绵将那杯毒酒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打开脚下的箱子。
那里面是她缝制的一件件嫁衣,汉人女子的嫁衣从里到外,从素色到大红,是要准备好几件的,她刚刚赶制好了,却再也无法穿上它们。这一生,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为寞寂穿上这一身红装。
“寞寂,你苦苦地寻找夏千赭,却不曾想到,他在逼你心爱的女人到绝境呢。但凡你自私一点,我们的缘分就不尽于此了。”想到这里,静绵心中对寞寂竟有了一丝怨怼。
夏千赭这么急着表露自己,为的就是赶在寞寂和李东来之前。
静绵又如何不明白他的决断?
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想告诉阏氏:你身边的男人早已不是原来的他。再一想,她不能,她不能因为自己,再让哥哥和寞寂卷入和匈奴人之间的纷争。
曾经,夏千赭和自己,和哥哥,还有寞寂一同出生入死,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称王拥有天下了,第一个逼死的竟是自己?
静绵小心翼翼地穿上嫁衣,然后安静地坐在床前,平静地端起那杯毒酒:“寞寂,今生不能做你的妻,来生,你一定要脱下那身僧服。”
然后一饮而尽。
等待了许久的阏氏终于忍无可忍,冲了进来,眼前的一幕还是让她楞住了。
身着嫁衣的静绵躺在榻上,尽管已经没了呼吸,却仍然美得惊心动魄。她的手指残留着几丝血迹,这个完美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抹去溢出嘴角的鲜血。
她的美突然让阏氏忍无可忍,即使静绵做了单于的侧阏氏,她也不会这般气愤,她开始后悔自己的手段,静绵死了,单于虽得不到她的人,却会永远记住她的美,她应该让静绵成为丈夫的侧阏氏,然后慢慢地折磨她,直到她也变成深宫怨妇,直到单于也讨厌她。
因为,静绵死了,还会有其他的女人终究会做成单于的侧阏氏。
“把这个女人,给我扔得远远的!喂狼!”阏氏冰冷的声音掩盖不住满腔的怒意。
“最毒妇人心,看来真是没有说错。”随着一声呵斥,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
“单于……”阏氏一看,呼韩邪愤怒地盯着自己,顿时吓得全身都在颤抖。
“她已经死了,你还不放过她?”
“我……我只是觉得她罪行……太大,这样死不足以……”
“不足以什么?”
“没……没……单于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阏氏从未见过丈夫这般咄咄逼人,只吓得语无伦次。
呼韩邪不再和阏氏周旋,只慢慢地踱到静绵床前,轻轻抚弄着她的脸。
“你生得如此美丽,最不应该的,就是如此聪颖,倘若你如普通女子一般愚钝一些,也不会叫我下得这样的狠心。”
“传,以侧阏氏之礼厚葬李静绵。”
阏氏一听大惊,心里万分纠结,却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不过,她不知道,这还不是最让她受惊的,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她听到呼韩邪从牙缝里传来的阴冷的声音:“传:阏氏无端杀死功臣汉将军的妹妹李三小姐,按罪当行轧刑,念其父功勋卓著,暂不行刑,来人,将阏氏押下去,待回单于庭之后再定夺。”
看着阏氏煞白的脸,呼韩邪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杀了她,这一辈子你都别想做我的大阏氏。”
两旁的随从楞了一楞,但是看到呼韩邪黑着的脸,知道他不是开玩笑,也知道他今非昔比,赶紧一左一右将阏氏押了下去。
阏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即大喊:“单于,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要告诉父亲,你不能对我这般无情。”阏氏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
随后两天,呼韩邪没有回房,只是在静绵房里守了两夜,军中传下旨意,待李三小姐下葬之后,所有家眷一同回单于庭。
军中有人窃窃私语:看单于对这汉女子这般深情,为何要赐她死?既然将她以侧阏氏的身份厚葬,为何又将她孤独地留在这荒凉的地方,而不随他一同回了单于庭再入土??
他们当然不知道夏千赭的心思,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不让寞寂和李东起疑心。况且刚登基就带着个死人回朝,在当时汉人眼里也是极为忌讳的。
静绵下葬那天,呼韩邪亲自抱她入土。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不能容许的。但是没有人敢阻拦,呼韩邪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们闭嘴。
当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细节,呼韩邪将一个东西悄悄地藏进她的衣服里。
是那块玉,静绵已经死了,他不能让自己的身份再因那块玉而戳穿。既然这样,就让它永远地陪静绵吧。
单于抱静绵下葬已经是无前例,这会又准备掩棺,下人赶紧上来提醒他,叫他回避。按他们的说法,丈夫如果看着妻子掩棺,魂魄就会被一起带走。呼韩邪以侧阏氏厚葬静绵,在他们看来,她就是单于的阏氏了。
如果这个礼节都不遵守,自然要让人怀疑。呼韩邪深深地望了静绵一眼,随即远远地离开墓地。
只听得一阵震耳欲聋的哀乐,棺盖慢慢合上,呼韩邪的心一点一点地被抽离。
“终究,你还是死在我的手上。”
这时,一个侍从要来禀报什么事,看着单于伤心欲绝的样子,一旁的大臣将那人拦下。呼韩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什么事,说吧。大漠里的雄鹰岂能因为一个女人荒废国事。”众人为他的精神所感动,纷纷露出敬佩的表情。
“禀告单于,汉将军和护国禅师飞鸽传书,说他们今日日落时分就会到。”
呼韩邪暗暗一惊:“这么快!”不过脸上却还是无表情。
“行,那你准备一下,迎接两位将军。”
呼韩邪大步回头,一边走着一边想要如何应对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