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风逃逸,苍昊在找他,风起在找他,更有数不清的仇家也在找他。
除了风起,不管谁先找到他,都逃不过一死。
而对某个人而言,找到段成风,易如反掌。
一个女子踩着长长的杂草,在密林中穿过。
白衣,纯白如雪的衣裙,绣着火红的衣边。
她是逐日,真真正正的逐日。
虽然她面色苍白,眉宇间暗透疲倦之色,但那双清冷澄澈的瞳眸散着淡漠远然,的的确确是那个曾经颠覆江山的传奇女子。
林中一片空地,一间小小的茅屋冒着炊烟。
屋里的人显然早早听到草丛的响声,他走出茅屋,虽已至中年,仍不减年轻时气宇轩昂的挺拔之势。
逐日走出树林,空地上窜过一只野兔,她在茅屋前站定,浅浅一笑。“段大人。”
段成风掩去惯有的和蔼笑容,一脸慎重的看着她。“的确很像。”
逐日唇角微动。
段成风向她走去,逐日不闪不避,其实以她今日武功尽失的境况,躲也是无用的。
段成风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
逐日微笑着。
“段某罪有应得,当年之事,是段某对不住大哥,段某愿意以死谢罪!”段成风句句恳切,悔恨不已。
“段成风,你可有做过危害百姓之事?”逐日的声音轻轻荡荡,仿若空灵之音。
“没有。段某谨记大哥教诲……”他之所以从商便是想透过赚取钱财接济天下,他不敢说自己无罪,当年一念之差,心怀内疚二十余年,他早就在等着今天的到来。
“那他应该不会……”逐日似低喃的自语,微弯的唇,抿成一条略显伤感的线。
段成风听到,诧异的抬起头。
逐日柔然一笑。“若我杀你,你可有怨言?”
“不会。”
逐日向前迈了一步,突然,一道白影急掠而至,挡在段成风面前。
“你不能杀他!”风起肃然的望着她。他知道,凭她对段成风的了解,一定可以先于苍昊等人找到他,所以他悄悄跟在她后面。当她说要杀段成风的瞬间,他不得不出现阻止。
逐日显然没料到这一节,脸上的淡然有一刹龟裂,却很快掩饰好。
她扬起一抹傲然的笑,轻慢的问:“为什么不能?我偏要他的命。”
风起皱紧了眉。
逐日笑盈盈的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纯白之色飘动,高大的身影缓缓低下。
逐日看着风起的身体一点点下落,唇边的笑容随着他的动作隐去。
一个简单的动作,如隔了千年。
逐日木然的盯着单膝跪地的风起,眼中的淡漠一点点破碎。
段成风显然也极为讶异,惊诧的看着风起。
风起低着头,沉声道:“放他一条生路。”
他竟然求她,竟然跪下来求她!
为了段成风!
逐日脑中翁翁作响,她用尽力气支撑着身体。
“念在你我多年情谊,我希望你能饶他一命。”风起抬起头,眸中闪动璀璨光芒。饶是身姿低人一等,仍掩不去他一身的飘逸傲然。
“风起……”逐日理不清纷乱的思绪,只凭着仅存的意识发问。“这就是你无条件跟随我的理由?”
她的思绪飘至遥远的从前……与白衣少年的相逢,相知,天涯相伴!她曾经怀疑过,像他这样孤高自持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居人之下?她调查了很久,那些与他过去有关的一切都被人为抹去,可是,仍被她找到了……
风起困难的吐出一个字。“是。”从他知道她计划的那刻,他便决心留在她身边,因为他想要制造一个牵绊,一个让她不杀段成风的理由。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教人心碎的?逐日慢慢勾起一抹笑,随风而起的发丝扬散出幽渺的哀伤。
他是段成风的私生子。
她一早便知。
她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不拆穿他?她曾经试过切断他们之间的牵绊,可他太温柔,对她太好,在在都让她狠不下心。她说服自己,风起不会为了段成风与她反戈相向,他接近她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段成风!
“你知道一切,风起,三贤如何害我父母,害逐月吃苦……”她以为就算全天下人的都不懂,他也会懂她的恨。这是唯一一件不能求的事情……
“无论如何,他是我的父亲。”风起态度坚决,以低微的姿态仰视她,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逼迫。“逐日,你也曾为苍昊放弃复仇。”
意思是,她也该为他放弃一次?
逐日好想笑,真的真的好想大笑。
可她笑不出来!
他是多么介意她和苍昊的过去?而今,竟然把他和苍昊摆在相同的位置上……“你要效访苍昊?”逐日听到自己在冷笑,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她的意识在飘离,像是一个旁观者。
可她的心在抽痛,这种痛楚将她拉回身体,不能分离。
“是。”
风起的回答直击入心,引起惊涛骇浪,然后倏的一声归于平静,心如止水。
逐日感觉她的神智渐渐清晰,脑中的混沌散去,心情出奇的静,有种如释重负的庆幸。好奇怪,为何她的心不再痛了呢?
她浅浅一笑,倾城绝艳。“既然如此……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风起脸上划过震惊的骇然。
逐日很满意他的反应,轻浅的笑着,笑里融入几分嘲弄。
她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风起,如果你知道,从一开始我便没想取段成风性命,会不会悔恨今日的愚蠢?仿效苍昊……你竟然如此看轻我们之间的感情,他对我的意义,岂能与你相提并论?
你终是不肯信我,终是不肯信……
风起站起来。“逐日……”
心微微颤动,逐日撇了撇唇,步伐沉稳,没有一丝迟疑。
风起望着她绝然的背影,带着三分的释然,三分洒脱,却是四分的孤寂!
过往的情景,一幕幕重现,年幼的她已独具慑人心魄的夺目光彩,十数年的朝夕相伴……他不知道为了一丝血缘,一份从未亲近过的亲情,伤透她的心,值不值得……然而,他半生潇洒,只有这件事,是他终此一生都打不开的结。
母亲临终前的遗愿,哪怕他亦恨段成风入骨,都不能违背。
逐日,你与我恩断义绝,连补偿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么?
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有伴你左右的资格……
***
苍昊万万没想到,在最后被逐日摆了一道。
绎邪退位,北朝不犯南朝的承诺打破。新任皇帝嗜血杀戮,登基不久,便起兵南下,目前大军压境,眼看就要过大漠,兵临战神山下。
逐日想利用此事转移他的注意,让他无暇顾及段成风。
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好如何使段成风脱身!
在他威胁之下,她仍有余力策划反攻的奇招。
苍昊愤怒之余,又不得不感叹。
逐日,你真是个让人不得不叹服的女人。
北朝在绎邪的统治下兵强马壮,原就比南朝的兵力强盛,休战三年,更是给北朝休养生息的机会,如今新帝起兵,志在吞并南朝国土……
凭目前的实力,此役毫无胜算。
苍昊和川泉商议寻回战姬,或许有她相助,勉强可以挡住北军的南侵。
就在川泉犹豫不定的时候,内侍来报。
一位女子求见慑王。
苍昊带着疑惑前往。
御花园中,杨柳树下,雪白倩影独伫,与翠绿之色相映,延展出一副灵动飘渺的画卷。
苍昊走到她身后,静立了许久。
逐日没有察觉身后有人,望着满园春色,怔怔出神。
“逐日。”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了她,猛的回过身。逐日定了定神,露出笑容。
苍昊深凝着她,隐约觉得她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单纯的看着对方。
仿佛只要一开口,便再无平静。
“你可有退敌之策?”逐日的语气一如从前那样熟稔,仿若至交好友一般。
他们讨论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些奇怪?苍昊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我有退敌之法,并且,可以实现你一统南北的愿望。”逐日浅浅的笑着,澄然的星眸闪动盈盈水泽。
苍昊沉吟片刻,皱起眉。“条件呢?”
他的反应,正如她所料。逐日扬起一抹笑。“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逐日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他看不透她。苍昊深深的望着她,想从她的神情中找出解开疑惑的关键,然而,他什么都没得到。她的心思飘渺难寻,他从来都不曾真正看透过她。
“告诉我,否则免谈。”苍昊紧守着防线,他不会再不明不白的落进她的陷阱。
逐日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我宁可奋战到死。”
逐日脸上掠过一抹恍惚,刹那露出的脆弱让苍昊胸中微恸。
原来,你也不肯信我。
逐日笑了,扶着柳树,弯腰笑得难以抑止。众叛亲离,是这种滋味……也对,不管是他还是风起,若不为利益,怎么可能会跟她在一起?谁会相信一个恶毒狠绝的女人呢?
苍昊一脸肃然。她笑的淋漓痛快,可是却透着一股悲凉。
好半晌,逐日拭去眼角笑出的泪,对苍昊说:“苍昊,如果可以,我真想跟你堂堂正正的再斗一次,抛却爱恨情仇,认认真真的比一场。”
她好想知道,若没有那份意外的情,他们之间谁赢谁输。
逐日撩起胸前的发,绽出一抹灿笑。“你爱过我么?”
苍昊愣住。
这个问题,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始终未曾真正表达过。
逐日静等着他的答案。
“我……”或许是因她反常的神态,或许是因她泄露的点点脆弱,苍昊心神微荡,盘悬在心中已久的那个字,就要出口。
蓦然间,逐日目光一飘,看到莲池上走来一个幽静的女子。
苍昊立刻反应过来,冷冷的说:“不爱你。”
逐日没有露出丝毫表情,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他以为,她先看到不语,才问的那个问题?唉,看来,在他们心里,她真是一点信用都没有。
然后,逐日笑了笑。
“苍昊,如果我说,帮你过毒的人是我,你信么?”
信么?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不信。
逐日坏心的笑起来,连道别都省了,翩然离去。
***
苍昊深望着她的背影。
今天的她,一点也不像他熟悉的那个人。她到底来做什么?她的交换条件又是什么?过毒……
“爷。”不语来到他身边,好奇的张望着离去的人影。
苍昊看着她。“不语,当初我中了丽妃的毒,是谁救了我?”
不语一怔,一时忘了回答。
“逐日,不,倾城当时在场对不对?”苍昊抓着她的双肩。
不语茫然的点点头。爷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还有别人在么?”
“没有,只是,倾城不许我告诉你。”
苍昊松了手,脑子里乱成一团。
再望向逐日远去的方向,已空无一人。
他似乎抓住了一丝光亮,可很快被黑雾覆盖。
为他过毒的人是她……好像有什么事被联在一起,好像理出一些头绪,转念之时,又乱作一气。
倾城……逐日……他是不是错了……
***
边关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北朝行军的速度极快,日前已过益洲,眼见就要出大漠。
苍昊成日愁眉不展,川泉却毫不在意。
“大不了交出玉玺给他们,反正新帝要的不过是皇权。”战争连累的是百姓,他不想打。反正他也不在乎那个玉印,若能换天下太平,他乐意交出。
苍昊无奈的笑笑。
殿外突然喧哗大作。
苍昊和川泉出去查看,见一白衣之人越过众侍卫,飞抵殿前。
风起直逼苍昊而来。“逐日是不是找过你?”
苍昊微微一笑。“是又如何?”
“她跟你说了什么?”风起眉峰紧拧,一脸凝重。
苍昊的笑意渐冷,语气不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是不是答应帮你退兵!”风起不理他不友善的态度,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逐日是不是真的去了边疆!
苍昊不说话,暗自琢磨风起反常的原因。
他们不是一直在一起么?怎么反过来找他问逐日的事?
“你和她,发生什么事了么?”苍昊一语中的。
风起面色黯然,怔了一会儿,又问:“她是不是答应替你退兵?”
“不是。”苍昊顿了一下,又说:“她提出条件,我没答应。”
风起原本放松的表情,因他后面的话再度沉凝。“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她在世上已无牵挂,已无牵挂!
苍昊看着风起颓然的神情,不禁问道:“逐日没有跟你一起?”
风起眉心一紧,眼中泄露了痛苦之色。
这下,苍昊也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应该不会去边境……”这个可能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你不必太担心,凭她的本领,不会出事的。”
风起苦笑。“她功力尽失,身体虚弱,不要说退敌,就是能不能顺利到边境都是问题。”都怪他只顾着悲伤,躲在那间茅屋,待他想起逐日的性子才反应过来——再也没有束缚她活着的理由了。
他下山,就听到北朝进军的消息。
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要杀段成风!
“功力尽失?”苍昊愣住。
川泉看着他俩,提出自己的观点。“你们可不必担心,她既然没有功夫,自然无法与北朝大军相拼啊。”
苍昊无神的点点头。
风起握紧拳头。“她还有蚩尤剑。”
挥斩千军的神剑?
“那把剑是不能碰的禁忌之物,凡是使用的人都会遭到反噬。”
所以当年离天得到后从未使用。这把剑一直跟随九玄,直到九玄死后,逐月用它延长逐日的生命,献上了自己健康的身体。
“那……”苍昊心头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
风起肃然的看着他。“若是她用了蚩尤剑,必死无疑。”
***
苍茫大漠,黄沙滚滚。
队列整齐的大军,浩浩荡荡的在沙漠穿行。
风尘乍起,沙雾迷蒙。
君王御驾亲征。
探子骑马回报。
新皇面上一凛,说道:“去看看。”
五里之外,荒芜沙漠中央伫立一道白影。
白衣胜雪,衣袂飞扬。
那是一名女子。
乌黑如瀑的发随风飞舞,发丝飘过绝世倾城之颜,恍若落尘灵仙。
她手中握一柄长剑,剑身通体透明,暗散莹紫之光,幽然诡谲。
新皇挥手,大军顿止。
百万雄师气势如虹,马蹄同落地动山摇。
君王立于车驾之前,遥望着独身挡住大军去路的女子。
清绝之颜绽出幽然浅笑。
玉腕一转,暗放莹紫光芒的剑身,抖然亮起嗜血之色。
气流自鲜红剑尖窜起,旋转扩大,扬起黄沙。
对面士兵被风沙迷眼,伸手挡面。
新皇盯着眼前突起的异象,神色凛然。
烈阳当空,光芒万丈。
此时却被风沙遮天,漆黑一片。
眼前,只有那抹刺目的白与邪魅的红。
女子向前踏出一步,手中长剑随着她的动作,掀起更猛烈的气流。
君王大骇,呐喊下令撤退。
回身看去,所有人皆被眼前之景震慑,失去知觉。
呼啸的狂风近在耳边,新皇惶惶转身,看到了那张绝美无俦的容颜。
眼神纯然沉静,笑容轻浅如水。
可他却如见索命妖姬!
如血之剑缓缓扬起,似有生命般闪动着火焰般的光芒。
剑起,剑落。
不过一瞬。
当诡异的景观落幕,沙漠恢复了千年的宁静。
苍茫大漠,空无一人。
只余那把通体透明的神剑插于地面。
剑柄上挂着一只银色的镯子。
隐约可见上面刻着——执子之手,生死不弃。
***
战姬认得这把剑。
正因为这把剑,她才与年纪尚轻的倾城相识。
战姬下马,伸手握住剑柄。
余温未散。
她四下张望,却始终不见人影。
战姬取下那只银色手镯,忽听身后传来马蹄声,她轻轻回头。
两匹骏马,奔驰而来。
战姬捏着手中的银镯,心脏隐隐的疼痛着。
她远远见到此处异象,特意前来查看。她有几分肯定,倾城在这里。但她不愿相信,之前在这里的人是倾城!
可看到来人,她再无半点疑虑。
真的是倾城……
方才的黑幕吞噬了沙漠上所有的生命,那是不是说,她也消失了?
战姬忍不住心中悲痛,跪倒在地。
倾城,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刚刚得知你还活着,转眼间你却又离开了……为什么连一声抱歉都不给我机会说!
苍昊和风起见此情景,已无需再问。
两个人均是面无表情的冷肃,只有眼中翻涌的波涛泄露了他们的心情。
风起看到战姬手中之物,冲上前去抢过来。
那是一对的镯子,一个写着他的名字,一个写着她的。
生死不弃,生死不弃!
那是他的誓言……可也是他伤她最深……
他仿佛能看见这镯子主人的音容笑貌,仿佛听到她甜笑着叫他的名字,可如今……
风起望着荒芜的黄沙之地,悲痛不已。
苍昊走到剑旁,低头看着那把传说中的神剑。
他曾在这里与她并肩而战,在那片星空下相许三生,而他从不曾珍惜过……
长空碧蓝如洗,骄阳光芒四射。
逐日,你就这样消失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