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山中的岁月,便会流淌得格外和缓,而又绵长?
繁花开遍,岁月静好,静静的山林里,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与鸟鸣飞花为伴。
虽然还没有足够认识他们两个人,可是我却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宁静。心,从未有过的宁静。
“我们,是从一开始便住在这山中的吗?”我坐在花树下,一边缝补着衣衫,一边侧头望坐在我身边,捧着一卷书看得认真的墨瞳。
墨瞳抬眸,“不是。只是每年春秋,爹才会带你来山上小住。爹说,因为春秋两季,这山中的景色最美。”
我微微惊讶,“那,我们是住在哪里的?”
墨瞳将垂在书卷中的注意力再度艰难地抽回,黑眸中略有不耐,“娘,我们是住在越州的呀。整个越州百姓,没有人不认识我们家,反倒只有娘你不认识自己家……”
越州……越州……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名字这般熟悉?
好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娘曾经在灯下,一边忙碌一边对我提起过这个名字。
娘说过,她曾经便是大唐越州人。
娘说,她的娘家,在越州经营着大唐最有名气的瓷厂,出产的秘色瓷专供皇家,成为天下人争相追求的宝物……
越州……原来我也生活在越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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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墨瞳微笑。这小小孩子的不耐,让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幼稚。
可是我却依然要问下去。我想要知道我的身边究竟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要知道——那个爱我至深的白发男子,究竟是谁……
正有一片粉红色的花瓣随风飘落,停在墨瞳漆黑的发梢。我替他将那花瓣取下,“瞳,那么,你听说过秘色瓷吗?”
墨瞳轻轻叹了口气,索性放下了手上的书卷,跪起身来将胳膊肘搭在我的膝头,托住自己的下颌,用一双静如子夜的眸子定定看我,“娘……瞳真的好奇,为什么你总问这样幼稚的问题……秘色瓷,娘啊,堂堂大宋,就只有我们家有秘色瓷,我们家的瓷庄,就是专营秘色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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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不该惊讶。
可是我却真的惊讶得将手中缝补的衣衫跌落地上。
我知道我的记忆中丢失了许多重要的东西,但是许多内容我还是有印象的。
比如,我知道我的家该在西域,是一个叫做高昌的地方。
我知道,在那里我本来有一个尊贵的身份。
我更记得,曾经我的哥哥,霁月哥哥曾经来到我的身边,想要接我回高昌去。只是我拒绝了。我不想回西域去,我更不在意那个高贵的身份。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冥冥之中好像曾经与谁有过一个重要的约定……
我们约定要来大宋,我们约定要在宋国白首偕老……
我一直深深记得那个约定,深到——忘了我的夫君与儿子,却依然没有忘记那个约定。
可是那个人在哪里?哪个与我做下约定的人,此时却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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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上跌落的衣衫,让墨瞳微微惊讶。我连忙将那衣衫拾起,轻轻拍落沾满衣襟的落花,“瞳,我不记得我们家,有谁会做瓷啊……”
墨瞳点头,“娘,没错,你竟然还记得这个!是的,我们家除了太外公,没人会做秘色瓷,不过现在爹已经学会了呢!”
太外公!
我再一次瞪大了眼睛墨瞳——他说的太外公,该是我的外公,那位曾经名闻天下的大唐瓷商沈仲纶,对吗?!
墨瞳自顾说着自己的话,抬眸打量这山中的景色,“爹说,只有越州地界的山上,才有最适合做出秘色瓷的瓷土。所以整个天下,除了越州,再没有第二个地方能做出最地道最精美的秘色瓷来!”
“就算是现在价格也蛮高的辽瓷,也不过只能仿出秘色瓷的三成。辽人就算有了外婆当年留下的瓷窑,却也找不到烧出秘色瓷的瓷土呢!”墨瞳的嗓音带着小孩子式的满满骄傲。
辽瓷……
辽国……
为何听到墨瞳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头颅疼得宛如炸裂?!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究竟在辽国曾经发生过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这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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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别扰着你娘了,让你娘进屋午睡吧。”微微沙哑的嗓音从门口传来,我扬眸望去,他银白的长发在绿叶繁花的映衬下,恍若亮缎。
墨瞳轻轻跑开,嘴里低声嘟哝,“才没呢,是娘自己拉着我问长问短的,人家自己看书正看到妙处呢!”
他笑了,望住墨瞳的神情里,满是宠溺。
沙沙……他踏着满地绯红落花走到我的身边,颀长的身子蹲下来,深幽的眸子凝注我,“别太累了,进屋里,小睡一下吧。”
我本想说不累,却愿意搭住他温柔伸过来的手。
纤长的骨节,坚定的掌握,我将手静静藏入他的掌心,任凭他牵着我走回木屋。
踩着满地落花,我淘气地闭上眼睛,仰天感受温暖的阳光,感受得到春风夹着落花,温柔袭来……
好幸福,好幸福……
如果能够紧紧握住现在的幸福,就算忘记了曾经,就算看不清未来,也无妨了……
只要牵住这只手,便已经是牵住了此生的幸福。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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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任由他将我横抱着,柔柔放上床榻。薄薄的被子,被他温柔地拉至我的颈下。
不知怎地,心有点慌。
想说点什么以摆脱当下的尴尬,我望着他银色的发际,轻轻地说,“曾经,我管你叫做什么?只是唤你夫君吗,还是会呼唤你的名字?”
他近在我颈边的手,微微一颤,嗓音之中明显多了丝压抑,“你会,称呼我的名字。”
心底,重重迷惘倏然来袭,我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想不起……
我垂眸,“我是,如何,唤着你的?”问出此话,我的心早已经砰通如雷。
是的,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记不得他的名字。我想委婉地探知他的名字。可是,每次问到墨瞳,小家伙总是一脸严肃地告诉我,“爹说,这个问题要你亲自问他!”
夫君,你到底是谁?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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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颓然地转过身去,背着光,坐在我的榻边。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够感知到他身体的紧绷。好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好像在——紧紧箍住悲伤……
“莲初,你,还是不认得我,对吗?”他的声音轻轻地飘来,仿若一片柳絮,没有沉重的重量,却轻易惹起了我心底的浓浓春愁。
我多想,此时我是认识他的。我多想——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想看到他惊喜地回眸欢叫。我想看到他银色的长发飘满春风……
可是,我却,只能沉默……
我不记得他,我依然还是——不认识他……
“对不起……”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这般,遥望着他沐浴在金光中的背影,极轻极轻地,说一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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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僵着,我知道,他在生气。
我以为他会愤然起身离去,我以为——他会不要我了……
可是他只是沉默了一下,却背着身子伸出手,紧紧攥住我的手,“好了,莲初,没关系的。无论你是否记得我的名字,无论我究竟是谁,都不重要……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夫君,你喜欢称呼我什么都好……”
他缓缓地转过神来,长长的银色发丝轻轻地从我手背上滑过,“好好睡一觉,别胡思乱想。我去看看墨瞳的功课,回越州后,先生要查他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问,“我们,要回越州了吗?”
他停住,却未回身,“是啊,纵然我愿意陪着你在山里一生一世,可是却不能忘了墨瞳的功课。莲初,等墨瞳长大,终会有一天,我会放下所有的一切,只陪着你在山中,度此余生……”
说完,他抬步向外走去,银色的发丝在金色的阳光中,荡漾起华贵的潋滟。
越州……越州……
明明那般熟悉的一个名字,可是我却为何,不想回去?
好像觉得,回去越州,我此时奉为幸福的静好时光,将不再来……
但愿,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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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节预告:刚回越州,果然便有不好的消息传来……莲初的外公外婆,那位曾经名闻天下的大唐瓷商沈仲纶终于出场……莲初会怎么对待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