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跳跃的火光照耀之下，壁画上的飞天，衣带飘飞，凌波而行。纵然火把的光芒昏黄，却仍足够让人看清飞天身上的衣裙，宝光流转，气象万端！
光影明灭之间，或者是微微变换不同的角度，你都会觉得那飘逸华美的衣裙隐隐然变换了一个颜色。可是不论如何变幻，却都是万变不离其宗，那衣裙始终保持着翠绿的主色调。
心下忽然一动，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所说的，天上的仙子都穿着的霓裳羽衣？
羽衣……羽衣……猛然之间，有一个明亮的光球蓦然爆裂在我的心中！
翠羽……羽衣……那些被剥掉羽绒的玉白羽梗……壁画上飞天的翠色一群……
我猛然扑向壁画，伸出手指，细细从那些衣裙上滑过——天啊，天啊……
果然是那样，果然是那样！
那些飞天身上华美而飘逸的衣裙，正是用一片片翠羽的羽绒粘贴而成的！
而那在漫天莲花之中或是顾盼回眸，或是巧笑倩兮的身影，分明是母亲，分明是父亲爱恋了一生一世的母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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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这漫长的二十多年的岁月中，父亲是如何捱过漫漫长夜，是如何——捱过心底对于母亲的、蚀骨相思的……
他不是寄身于青灯古佛，他不是将对母亲的爱转化成为对神佛的虔诚，他分明是一直守着心中的这份爱，他一直是伴着母亲一颦一笑的啊……
我说过，让自己不要在父亲面前哭泣的。纵然他已经圆寂，我却依然不想让他见到我的眼泪。我想静静地送他走，静静地让他放心地离开——可是，这一刻，看到这满墙壁画的一刻，我却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眼泪，听凭它们汹涌滑落……
环视这藏经洞，虽然不算高大，但是要让一个人将所有的墙壁画满壁画，也是要费太多太多的心思的啊。更何况，母亲的衣裳全都是翠羽的羽绒一片一片裁下、贴上……就更是要用去无穷无尽的时光。
这座藏经洞，与其说是父亲为了收藏莫高窟中历经数百年来所留存的经文与典籍，避免被李元昊所焚毁；倒不如说，这里其实是父亲自己心灵的一个私密空间，他将所有的心事都寄托在这里，他将毕生的爱恋都深深地藏在这里……
所以，他才不愿意随我们离开莫高窟。他不是舍不得他的青灯古佛，他分明是舍不得——母亲啊……
所以——或许父亲凭着他一身的功夫，还有他手下那些死忠的武僧，本不必这般赴死；是他主动选择走上这条路，是他主动选择陪在这满天满地的母亲的音容笑貌身旁，静静离去……
我忽然明白了，忽然明白了，原来这根本就是父亲心中的一个圆满、一个轮回……因为满墙的壁画，似乎就正好在昨夜完成；就像是，父亲心中的一个心愿已了，所以他选择了离去……
纵然活在世上，也不能拥有自己心爱的人，还要远远地听见她的消息，还要远远地守候着她的幸福——这本身便是一种比死还要痛苦的凌迟吧？所以，可能，此时离去，对于父亲而言，便已经是一种解脱了……
更何况，他身体里还有藏了二十三年的毒，那种毒液循环于经脉之中的滋味，其实，早已经一点点杀死了父亲了吧……
所以，父亲才会走得那么安详，完全是心愿得了，完全是心静如水。莲花开过，繁华看遍，只守着自己一颗璞初的心，只念着一份专注的情，就这样回到天上，就这样——告别红尘……
这便是九九归一，这便是回复莲初……
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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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宸担心地将手中的灯和火把安放好，回身将我抱在怀中，“莲初，想哭的话，就大声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有我在这里，你尽管在我的怀里哭出来吧……”
泪涔涔而下，我却在玉宸的臂弯中，仰高了脸颊，静静地望着他，展颜微微而笑，“不，玉宸，我只想流泪，却并不是哭泣……爹他，其实走得很开心。虽然他的离去，留给了我太多太多的悲伤，可是如果他能够快乐，我愿意在人世间微笑着为他送行……”
玉宸长臂一收，紧紧将我拥入他的怀中。
安心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汩汩的心跳，忽然觉得——好幸福……
是啊，生老病死，这都是人力不可操控之事，但是只要能够保持一份快乐，满足一份希冀，那么即便是面对生死之劫，又有何惧啊？
心里带着爱，便永远不会悲伤，不会孤独，因为天上人间，纵然会阴阳相隔，但是这份心情永远不会消散，它会一直活在每个人的心中，一直温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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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宸再度将我收紧，“爹的遗骨我们该怎么处理？是否要带回高昌城去？西夏和辽国的军队虽然暂时被回鹘士兵和莫高窟武僧击退，但是他们并未真正退去，而是集结在边境线上积蓄力量伺机而动！莲初，李元昊和耶律德光的性格，显然你已经知道，他们都是愈挫愈勇之人，所以下一轮进攻随时可能打响！爹的遗骨，留在这里并不安全，所以我们必须赶紧想办法……”
我回身望父亲，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伴着满天满地的母亲，恬静地睡着……
那样宁和，那样满足……
我仰首，“不，玉宸，我想父亲他一定舍不得离开敦煌，一定舍不得母亲……就让他留在这里吧，让他陪伴在母亲画像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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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经洞外，熊熊火起，无数法器呜咽而鸣，漫天梵音随风飘散。
高搭的莲花台上，父亲的肉身在熊熊的火焰之中依旧安详如生。在那红彤的火苗跳跃之间，他眉间那一点胭脂记殷红如血，就像是他那抱持了一生的心，就像他那终生不悔的爱恋……
所有的回鹘官兵和莫高窟的僧众们，全都在火光之下匍匐跪拜，默默为父亲祷告，默默替父亲送行……
我垂泪紧紧望住父亲，望住他的肉身在火舌之中一点一点消散、消散……
泪，早已经流淌殆尽。火光和尘烟蒙住了我的视线。
就在那熊熊的火光之中，我似乎看见父亲缓缓睁开了眼睛，隔着那跳跃闪烁的火光，向我投来——慈祥的微笑……
父亲，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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