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你知道我是谁?”那西夏男子身子巨震,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我的心也随之波澜迭起,没想到大师能够说出这样狠硬的话来,更不由得担心这个一径恼羞成怒的西夏人究竟会对大师如何!
大师微微闭眸,似是入定,看都不再看向那西夏的男子。
那男子衣袖一摆,“你个老和尚,敬酒不吃吃罚酒!口口声声说着回鹘亦都护(回鹘王)的好处,字字句句替回鹘辩解,看看,看看,就在此时此地,你口中那个遍行善举的亦都护又在哪里,回鹘王室又有谁能为你出一言!”
心,重重低垂。
是的,父亲的身旁有功力不凡的武僧,座下这么多信众没有一个在刀光剑影的威胁之下提前离去……
他的背后,有高高矗立的神佛造像;他的心中,有坚定的信念雅洁如莲。
但是——他这一刻看上去却又是那般地孤单啊……高高地独坐在莲台之上,白色衲衣寂寞飘摆,他清瘦的身体在肥大的衲衣之中更显得癯弱……
不由得想起,他的身体里还是带着毒的啊!当年为了挽救父汗的性命,他将自己健康的血液换给了父汗,自己则一直带着染了毒的血液,延绵至今!
阵阵的刺痛,穿透心房,我坚定地起身,缓缓走向父亲的莲台。微微一笑,侧望那狂妄的西夏男子,“谁说,回鹘王室无人在大师驾前听法?谁说,回鹘王室就一定要与某些国家的贵族一般专横跋扈?这里是佛门净地,本就众生平等,我回鹘王室在此只把自己当做普通的信众,又怎会如有些人一般,趾高气扬?”
一笑一步,一语一回眸。我佛诞生有“七步莲花”的故事,这一刹那,我也感觉自己的脚下,步步莲花。
因为心净如莲,因为心中的信念崇高而纯净,因为父女之情明粲若水晶……
抬眸望向莲台之上的父亲,望进他湛蓝的眸子里点点闪耀出来的惊讶、欣喜、忧虑、快慰……
我也笑了,坚定地迎住父亲的目光,努力绽开我最美的笑靥,尽管心中早已经被悲伤淹没,尽管双眸里早已含满了盈盈泪光……
父亲,是的,我来了。在您遇到危险的时候,在您独力对抗的时候,尽管女儿不能帮您做什么,但是至少我会站在您的身边,握住您的手,与您共同面对一切的困难,在您最需要的时候为您绽开一抹微笑……
父女之情,血缘之亲,全都在这一刻瞬间展开,我知道父亲一定已经看懂了我的心,我知道父亲一定已经猜到我知道了一切……
一步步,缓缓走近;就如同岁月的沟壑在寸寸填平。二十三年的距离缓缓消失,原来父女之情竟然奇异地似乎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我刚刚知道,只是我——刚刚想起……
*****************************泪,静静地从面颊滑落,我看见他老人家湛蓝的双眸中也早已经是泪光盈然。
原来他早就知道,原来这个世上不知道的,只有我一个人……
他蓝眸中的深情,我看懂了;他泪光中的想念,我看懂了;他神色处处流泻而出的疼爱,我更看懂了……
父亲,父亲……我终于找到了那种感觉,那种面对着父汗的时候所没有的那种感觉……
尽管你与父汗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尽管父汗待我胜似己出,但是那种经由血缘而来的亲近,那种奇异的父女连心,却是此刻才有,此刻——方知……
心思涌动之间,忽然觉得身侧一寒,一股凛冽的被注视感让我不由得暗自激灵。我不由得回首,原来一步步已经走到了与那西夏男子几乎平齐的位置之上,正是那藏青色袍子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定定望着我!
不过只是一瞬,我浑身不觉倏然寒凉。刚刚因为父女之间的凝眸而心生的暖意,这一瞬间全都被那注视吞噬得干干净净!
那个人,那个人……即便隔着五年长长的时光,尽管他当年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可是他那眼神,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却——一直记得!
我几乎惊叫出声——竟然是他!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现在是什么时候啊,现在是西夏与回鹘两国为了敦煌而剑拔弩张的时刻;尤其西夏更是挑衅之国,没想到堂堂西夏的皇帝竟然胆敢堂而皇之地现身在敦煌莫高窟!
是的……是的,眼前这个藏青袍子、狂傲到无耻的男子,竟然就是我当年在前往辽国的路途中邂逅的那个少年——李元昊!
如今,他已经身量完全放开,如今的他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强壮男子,如今的他更是西夏国的皇帝!名闻天下的狼心男子,令辽、宋、西域都不得不心存忌惮的野心帝王!
***************************看我瞪向他,李元昊竟然不怒反笑。他幽深的眸子在昏暗的洞窟之中更显难测,“莲初?真的,是你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说的竟然是真的吗?”
我微微闭眸,不想与他露出熟识之色。径自走向父亲的莲台,避开了他狂鸷投来的目光!
白色衲衣微微轻摆,父亲望住我,蓝眸闪烁,“怎么会回来?不是已经离开了吗?难道是乌特没有照顾好你?”
我静静地望着父亲的眼睛,轻轻摇头,“不,是我自己又回来了。我将墨瞳交给乌特哥哥,我自己回来,陪着您!”
父亲悠然长叹,“傻孩子,你不该回来,不该回来啊……”
我微笑,“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回来了,您赶都来不及了……”
父亲望住我,压低了嗓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见的音调说,“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你知不知道他发给高昌的国书中,所提出的理由又是什么?”
我静静点头,“我知道。但是我更知道,有些事只能面对,不能永远逃避,对吗?”
父亲含笑望我,良久良久,方才轻轻地说,“你真的,与你的娘,太像了……越到危机到来之时越是坚强……”
我凝眸望住他,心下默默地说,“其实,我的性格,又何尝不是来自于您啊?……”
******************************腾腾腾,耳畔传来脚步声,我回眸,李元昊藏青袍子的身影已经狂鸷地来到我面前。
仿佛洞窟中再无第三个人,仿佛他没有西夏国皇帝的尊位,他一径凝望住我,微挑唇角无声地笑,“果然是回鹘的公主哇,果然气质不同凡品!我说当年为什么你竟然敢当街挑衅于我,而我竟然又奇怪地无法反驳你,原来都是因为你身上流着王室的血……莲初,莲初,这五年来我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我当年对你许下的誓言,你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