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刘升听出了其中深藏的意味,斜侧着头问道,“大人有什么事,直言无妨,奴才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也无甚要事,只是近来陛下甚少上朝,不知玉体可安康?”
“此事还请裴大人安心,陛下只是不适夏日之炎炎,故而感到虚弱无力,并无大碍。而且,有苏公子替陛下料理事务,也为陛下分担不少。”刘升客客气气的回答,裴均若的眼中随着他的话语透出一种担忧。但是他也不知自己担忧些什么。
倒是刘升看出了些端倪。自从那一年奉命毒杀韩笙被戚芜适时阻止之后,他便不得裴念重用,只是因着卓韵毒发身亡,而被暂时替用,可这些日子苏瓒颇得圣宠,裴念一改往日不许男宠议政的习惯,将许多事务都交给了他处理,自己又一次被冷落。因此他的心中也急着要另投明主。宫廷中的紧凑气氛显得莫名的压迫,他的一切感官都在告诉他,将要发生什么了。可是,由于和戚芜昔日的种种过节,他眼下惟有与戚芜对立的裴均若可以投靠了。
故此今日被裴均若召了来,刘升显得安分巴结,“陛下这里倒是没有什么,只是最近奴才总见到宇文昭仪和庐陵王妃有所往来,而王妃,又出宫频繁。”
裴均若陷入了沉思,旋即又问道,“那你可知她是去何处了?”
刘升得意地笑了,“是栖玄馆。”
“她去找永宁?”裴均若的脸上写满了不解,即便这三人在表面上装得再妥帖,他还是可以感受到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那么,是什么原因让她们如此往来密切了呢?他的脑海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这倒是怪了。”注意到一旁的刘升期待的神色,裴均若忙收敛了心思,“此番有劳公公了,待到有事,裴某定会再找公公的。”
刘升听他这般说着,就是逐客了,心中不免一黯。他又怎会知晓,裴均若的心中对姚宓的看轻呢?但是,毕竟他是仆,他是主,也惟有听从的份。因而站起身来,堪堪行了礼,说了句“奴才告退。”后离开了书房。
会有什么事呢?裴均若这般思量着,心中仍是不解。难道她又要找谁下手了么?
最终,他放弃了思索,径自到马厩牵了匹马,往裴中言的府邸而去。
栖玄馆。
“裴氏兄弟有所动作?”戚芜略带惊讶地望着来人,今次的任务,她让碧落去往裴均若的宅第守候,虽然她确信自己做的疏而不漏,可是,毕竟牵连到了不少,因而还是要防他一防,怎料得今日真的得到了裴均若的消息。
“裴均若在书房见过刘升之后去往裴中言处,傍晚时分,裴均若暗自出城,调来了自己的两千兵马在皇城外偷偷驻扎。”碧落有条不紊地报告着。戚芜的眉头紧锁,“裴中言原本统管禁卫军,如今虽已撤职,但难保军中没有他的心腹。你快去通知沈安,让他将禁卫军中所有和裴中言关系甚好的人调离重要职位。不可掉以轻心。”
“另外。”她沉吟了片刻后开口道,“我们的行动要提前,就在后日,去通知所有的人准备。”
“是。”碧落闻言,抱了抱拳,退了下去。
戚芜感到一阵疲惫,索性站起身来,推开房门走到了竹林前的长廊。此刻明月当空,分外皎洁。竹林特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让人顿感松快。她沿着长长的走廊缓缓走着,却见迎面走来一个急切的身影,待近了,才认出是小蛮来。
“小蛮?”戚芜有些惊讶于她此刻的出现,照理她应该休息了,为何会在这里出现呢?
小蛮显然在想着心事,并未注意到戚芜的存在,因而吃了一惊。“公…公主。”她的眼光有些躲闪,戚芜心中不免怀疑起来。
“这么晚了,你为何还不歇息。”
“公主,奴婢,奴婢有事要对您说。”小蛮深吸了一口气,说道。
戚芜挑了挑眉,不禁有些好奇起来。“说吧。”
“公主,韩公子没有死。”
竹林传来的沙沙声填补了这一夜的寂静,也盖过了女子因惊讶而急促起来的呼吸。戚芜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小蛮一张一合的嘴,耳边回荡着那一句,“韩公子没有死。”
那时陷入困扰和犹疑的萧然并没有多余的注意去发现那个站在书房外花园里的小蛮,而半夏忙着担心萧然的状态,故而也忽略了那一个突入其来的闯入者。她本是带着戚芜的信件去交给萧然,但听到那一番话之后,忙离开了去,而信则被交到了念婴的手中,在半夏走后,她才递给了萧然。看到那时的他一脸疲惫,善良的女子也没有多言语一句。
孰不知,这种种的巧合拼凑在一起,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
女宅六年十一月初六,政变的开始就是这般轻易,甚至看上去带着几分稚气的莽撞。但没有一个人可以否认,这一次的政变势如破竹,将整个由裴念控制的皇朝一举掀起,带向了一个新的局面。
事情的开始,只是一份简单的劝谏书。三公之一的太尉常戎上书劝谏,指出裴念将国事交与苏瓒经手甚是不妥,难稳民心,威胁朝纲,要求裴念交出苏瓒,听从大理寺发落。
朝堂之上的安静里透着无法忽视的兴奋,难得上朝的裴念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兴奋所涵盖的意味,但是她早已倦怠,对这些并无什么惊讶之情,只是懒懒得摆摆手,“常卿若是觉得不妥,那朕此刻便封他一个门下侍中,如何?”
“陛下,陛下之天下乃高皇帝之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若姑息如苏瓒这般的人物,只怕不日之后,这天下将不复啊。”常戎不肯退让,慷慨道,话音刚落,未待裴念说出应对之辞,便听得堂下一批官员连声附和。
裴念冷冷一笑,嘲弄地说道,“如今倒是和朕论起天下所属来了。接下来是否是要说朕年事已高,理应还权于皇子了?”
“陛下。”常戎深深作揖,“微臣一心为朝纲,不敢有任何不敬之想。”
裴念微扬下颚,一脸的傲然,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戚洵,戚况,戚芜,宇文芊,萧然,薛明辉…今日的人来得真齐呢,难道就是在此刻么?
宇文芊立在右侧,目光捕捉到高高在上的女子嘴角那一闪而过的笑容,心咯噔一下。为何在她看来,这抹笑看上去这般的怪异,透着鬼气。莫非是幻觉么?待她想再看清,已是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了。
“陛下。”中书侍郎蔡默站了出来,微微一拜,“臣以为此事不该不了了之,还望陛下交出苏瓒,由大理寺处置。”
“你可知你是在和谁说话么?”裴念的目光里流露出不悦的情绪,戚芜默默地看着她。她还记得,曾几何时,这个坐在皇座上的女子告诫过自己,无论何时,都不要泄露出自己的情绪,这般只会乱了自己的阵脚,让对手找到下手之机。此刻的她慢慢显露出弱势来。
真正的强者,是无需怒意的。
“您是微臣等的陛下,微臣唯您马首是瞻。”蔡默不卑不亢地说着,“但是,陛下您必须是圣明的,所以,还请交出苏瓒吧。”这帮德宗时期的老臣子仿佛在一个瞬间被点醒了一般,开始了迟来的反抗。裴念瞪大着眼睛,望着蔡默,眼角的余光却投向了一旁如个毫不知情的局外人一般的戚芜。
“若朕不交呢?”裴念在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觉到威胁。方才的那个她,像是在观看一场由自己在背后操纵的木偶戏一般,虽然也有情绪,但心中自觉轻松自在。在这霎那间,她才明白,这不是什么消遣玩乐,而是一场真真实实的战争。她最得意的孩子带着一群她们曾经的敌人站在了自己的敌对面。
楚河汉界。永远这么决绝。
蔡默迎着她的目光,却没有回答。戚芜从队列中走出,径直走到通向龙椅的阶梯前才停下脚步,“那还请陛下将皇位归还于戚氏的皇子吧。您年事已高,难以胜任国事了。”
这番话从最受裴念宠爱的永宁公主戚芜的口中说出,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连裴念都惊讶于她的言语而站起了身。
这个世界突然间不存在了,只剩下这隔着几步阶梯却遥遥相望的两个人。裴念的震惊从眼中消退,换上难以言语的平静。戚芜云淡风轻地与她的眼神交接。
“陛下,您不能答应啊。”以裴均若为首的裴氏一党纷纷反对道,一时间朝堂之上陷入了混乱,而那被包围在旋涡中心的两个人看上去却是浑然不知似的静默。“陛下,只消您一声令下,吾等在城外守候的上千将士定为您将这些乱臣贼子统统擒获,交由您处置。”裴均若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急切,他的视线掠过宇文芊,扫过戚洵,落在戚芜身上,他此刻才明白过来刘升对自己所说的那些代表了什么。既然姚宓要报仇,那自是向着裴念,而对付裴念唯一的手段,便是让她交出皇位了。好在自己之前为了以防万一,将上千的士兵调了来驻扎在皇城之外。只可惜当初裴中言被苏瓒排挤,丢了官职,否则此刻禁卫军立即便能将这些人团团围住,无一人能豁免。
戚芜听着身后裴均若那慌张的言语,嘴角扬起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陛下,您应该知晓禁卫军如今的统领是谁吧?”
“当然。”裴念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眼梢透着笑意,“是沈安。”说完,她的脸色凝固了。“没错,沈安乃已故驸马席攸觉的至交,如今他早已率禁卫军精英将奉蕴殿包围,更有人驻守在皇城门口,恁是上千军马。”戚芜说着,悠悠转过身望着早已目瞪口呆、脸色发白的裴均若继续道,“恐怕进到奉蕴殿时也只能找到裴大人你们的尸首了吧。”
“是么?”裴念轻轻挑眉,笃定地望着戚芜,“那你看,这正跪在门口的,是谁?”
戚芜听她这么一说,视线投向大殿门口,只见沈安早已被五花大绑,由两名内侍押着跪在了门前。站在他们身后露出魅惑笑容的,正是苏瓒。
顿时,戚芜等人乱了方寸,宇文芊仿佛在眼下才察觉到裴念之前那抹笑容的意味。她是早已料到了么?
正在戚芜于慌乱中思量对策的时候,只听得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那声音的走向可以感觉到,正有什么人将整座奉蕴殿包围了。本已紧张的气氛因着它而变得更加压抑。戚芜的目光重又望向那扇敞开的门,快到正午的阳光洒进来,在正红的地毯上落下明亮的脚步,一名身材颀长的倜傥男子背着光缓缓走了进来。
城门外,缓缓走来两个人,他们脚步悠闲,速度却不慢,方才还在远处,眨眼间便已到了门口。湖色衣衫的泛浅背着一个竹筐,筐里装的是刚从山上采的草药,一旁白衣的清玄神色轻松,带着笑意的眼角不时望向手边的人。
“我们何时走?”清玄侧过头望着他,微仰的下颚像是在宣告着自己的快乐和幸福。泛浅闻言淡淡一笑,温柔的情绪从眼中满溢开来,落在嘴角,尽是宠溺。“什么时候收拾好了,什么时候走。”
“那我们马上回去收拾东西。”清玄难掩雀跃,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他们终于能离开这压抑的皇城,离开潜伏在其中的危险,去选择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
泛浅望着他那早已跑出几步的恋人,不由松了一口气。这一次的政变虽然有小小的波折,但是至少还是按照他们期待的方向完成了。早在政变前戚芜便已下达了指令,无论政变成功与否,全部纪颜的部下都要尽快离开皇城,因为即便是成功夺权了,也难保同盟之中有人过河拆桥。
但是,无论离开的初衷是什么,只消能让清玄快乐,便是好的。
夕阳温暖着他的背脊,如一双温暖的手,将他轻柔地推向那个正站在前方回首对自己微笑的人。
鸣晓宫最终还是沉寂了。在到达了巅峰之后的第六年,如同一颗流星般,陨落。
换上玫瑰灰衣衫的裴念独自坐在铜镜前,铺散在脚边的夕阳攀上她的背脊,照进镜中的容颜在一日之间苍老了去,乌黑的发丝间透出细细密密的白,无法躲开,只有面对。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扬起一个笑容,没有冷眼相对,没有威风八面,只是一个干净的、轻松的笑容,撇去每一寸的杂质。她感到如释重负。
朦胧间,她看见镜中自己的身后走来一个人,英挺的男子身着白色衣衫,意气风发,她回过头,见到一张久违了的脸孔。他向自己温柔地伸出手,“我带你走。”他的声音还是这般的让人感到安定,不自觉地想要依靠。
她将自己的手放进他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凝视着他的眼眸,那双眼中的笑意经由紧握的手,传递到她的眼睛,在她的嘴角绽放开一朵鲜艳的花。
守在寝宫外的明沫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将一件披风盖在趴在梳妆台前陷入沉睡的裴念身上,随即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苏瓒来到了荒苑,斜阳下的冷宫看上去被覆盖上一层虚幻的温情。身后随行的侍卫向看管的宫女说明了来意后,便解开了他手上的铁铐,由他独自走进了这不知滞留了多少冤魂的宫殿。
他循着光线的脚步,慢慢走着,最终在白芷当日被关的那间房门前停下了脚步。一阵微风吹过,他却好似没有任何知觉一般,对这深秋的寒意浑然不知。伸出的手有些颤抖,推开门,流动的风扬起一阵尘埃。
他走进了房中,目光扫视着四周,杂乱,破败,空气中浮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你就是在这里么?他在墙角的一堆干草垛上坐下。始终带在身边的灰色锦囊落了下来,在草堆上砸出沉闷又轻微的声响。他伸手拾起,那一粒小小的药丸在手心中显出真实而饱满的轮廓。
黄昏的光亮洒进窗,落在他静谧的侧脸上,一遍又一遍,如温柔的情人一般勾画着他脸上俊美的线条,最终停留在嘴角那抹奇异的笑容上,画出了阴影。
崇源殿中的女子搂着幼小的女儿沉沉睡去。这一天太累,她感到全部的力气都被用尽,即便她并未站在大殿之上,但是那种焦灼的等待却是比任何人都强烈。这一天也太快乐,她终于报了杀子之仇,想象着裴念的神情,她便感到无比的快慰。
可惜,戚芜在第一时间便将裴念保护起来,否则,她恨不能立刻将其千刀万剐,让她受尽折磨之后才惨淡死去。
够了。今天够了。她的时间还很长,她可以慢慢地清算,清算一切对不起过自己的人。
怀中的女孩迷蒙中睁开眼,跃入眼帘的,是姚宓残忍的笑容残留在最角。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戚洵踏进房间,远远望着这一对母女,心中涌起无限温情。只消是你们要的,我一定会努力得来,送到你们的面前,毕竟,你们承受了太多不应承受的贫困和苦楚。
他最后望了她们一眼,离开了房间,站在夕阳下的花圃里,满眼的秋意,竟也让人满心欢喜起来。
清和殿。依旧是静谧。
仿佛无言无声,才是真正属于它的气息。
一身素衣的月奴坐在莲花池边,静静望着这一池秋水,夕阳洒落下来,遗留下点点金色,微风拂过,更是粼粼闪烁,像是急着要倾诉些什么。
它是想预示什么么?预示之后的日子也只会如这池水般,不得平静。
它是想揭露什么么?揭露多年的悼念其实只是落在了虚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