萋萋娘恍惚记起年幼时待过的庭院,那时她独自在庭院中发呆、玩游戏,等着自己的母亲带着她的兄长、弟弟进去给嫡母请安。一请安,就是大半日。出来,总看见自己母亲或瘸腿或走路不顺当。她年幼不知,还拉着母亲兴奋地说着自己的开心事。
萋萋娘眯眯眼,再睁开时,南王王府的庭院便晃过那些记忆去了。她心头叹气,正要拉着刘萋萋继续前行,忽然感到肋下一动,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锦衣少年手里拿着一幅卷轴,看到她望过来,他往后跳开,反应迅速
萋萋娘一愣。少年大概十五岁年纪,身着华服,仪表堂堂,相貌英俊。想来应是王府中人,或是王府贵客。只是没有料到会来偷她画卷。
刘萋萋也发现有人偷画。她跳起来,立刻朝少年扑去,“还给我们!”她手抓脚踢。
少年只是轻轻侧身一让,就躲过了刘萋萋。少年笑得开怀,洁白牙齿在太阳底下闪过耀眼亮光。
萋萋娘想要阻止,可刘萋萋已经扑过去,她连忙也跟上前,想把女儿拽回。可她没有注意到刘萋萋动手时,跟在少年身边的几个白净脸少年已伸手抓向刘萋萋,一个抓衣领,一个抓胳膊,另外一个抓头发。
萋萋娘冲过去时,刘萋萋已蹲身躲开,这样一来,原本要抓刘萋萋的人,竟变成了抓萋萋娘。萋萋娘本就站得有些不稳,又完全没提防会被人抓,等反应过来,衣裳已被捉住。那几个人乍然发现捉的人不对,就松开手,萋萋娘便被他们推开,一下子掼到地上。
那几个人一时都傻了眼。
刘萋萋已扑到少年身边,跳脚伸手要夺回卷轴。少年每每举高那只拿卷轴的手,刘萋萋屡屡扑空。瞥见萋萋娘被掼到地上,少年一时愣住,才被刘萋萋抢回卷轴。
刘萋萋因用力过猛,卷轴到手后她整个身子“呼”地后坐,然后“啪”地坐倒地上。顾不得屁股摔痛,连忙爬起来跑到母亲身前。
此时萋萋娘已勉力撑着坐起,看到刘萋萋泫然欲泣却又面目狰狞向外的表情,她无力一笑,想要安慰刘萋萋,表示自己没事,可忽然嘴里一甜,有甜腥液体溢出。
她赶忙抬手掩嘴,同时不忘朝刘萋萋点头表示自己无事,让她听话,不要随意同人发生纠缠。此刻她们还在王府没有出去,只要王牡丹或是谁高兴,随时都可叫人出手,把她们捉住。
见母亲对她微笑点头,刘萋萋立时放心不少。转过身,站在母亲身前,张开小小双臂,拦在少年与母亲之间。由于屁股摔得实在是疼,她眼里有泪正哗啦啦流,少不得龇牙咧嘴。加上今日被王牡丹叫人打过的脸肿起半山高,可是吓人不浅。
这副模样,自是难看。
将少年护起,几个白净面警惕地瞪着小刘萋萋,做出一副随时掐刘萋萋脖颈的姿势。只是,没有主子吩咐,才没立时扑来。
刘萋萋昂起头,学着大人的样子,右手拇指横着撇了一下鼻子,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哼声。对方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先发制人:“坏人!可知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到处撒盐?”
撒盐?
锦衣少年立时“哈哈”笑起。
笑声一出,刘萋萋立时想到嚎叫公鸭,瞪人的眼睛映出如水的光。
笑声惹得白净脸们一愣一愣,却也要陪着笑起。只是那笑,尖细难听。锦衣少年的笑,衬着脑海中浮现的大肥鸭子嘎嘎叫,说不出的可爱娇憨。可这几个白净脸,天啊,好像夜间受惊的怪虫在叫!
刘萋萋受不了地瞪着几人,见他们不但丝毫不怕自己,反而笑得乱七八糟,她又用力擦了一把鼻子,“啊!”发出一声锐利尖叫。震天动地的叫声倒是震住了对面几位少年
明显看到那几个少年被自己的尖叫吓得发抖,刘萋萋便知自己成功了。她嘿嘿咧嘴笑,笑着笑着,又用拇指擦了一把鼻翼。转过身,用尽全力才把母亲扶起。
萋萋娘咽下一口血沫,知道自己快要不行却下意识不想让萋萋知道。尽管如此努力,可还是有些血迹顺着嘴角溢了出来,只是她自己根本没意识到。
以为震慑住了敌人,刘萋萋学着萧望手下扶伤员的样子,也拉过母亲的一条胳膊,绕到自己脖颈上,随后撑着母亲的后背——其实只够得着臀部,一步一步,吃力地往她们原来要去的方向走动。
刘萋萋小小的个头,因为使出吃奶的劲而涨得通红的脸,以及一步一挪的动作,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那几个少年的眼中。
笑声似公鸭的锦衣少年愣住了。白净脸们也愣住了。只是,白净脸们先反应过来,其中一个低声道:“太子殿下,奴才们捉她们回来?”
笑声粗噶似公鸭声的少年,正是偷偷溜出宫来的小太子萧逸。
今日御书房中,南王同父皇的一番家长里短,他恰好听了来。近日,居然传出南王萧望金屋藏娇的八卦——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能使五年来不近女色的南王如此着迷,还金屋藏娇了?小太子对此很感兴趣。
想到萧望终于有事情忙,那自然会对他少些关注。如此,他出入皇宫就会方便许多。一时心血来潮,就微服到了南王府邸。可到了南王府邸,头一回来的小太子就傻了眼。为了避开宫人,避开南王的人,他竟在南王府邸之中迷路了!
在花丛中发现刘萋萋母女相互扶持,萋萋娘不时抬手,用帕子给刘萋萋擦拭脸上的汗水,太子殿下立刻就走不动步子。小太监们完全不晓得太子什么心思,还以为发现了什么,跟着看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
发现不对是在后来。他们发现刘萋萋母女跟他们一样,不识路不说,而且也没有向任何人问路。可是,不识路她们怎么还敢跑出来?看着也不像小偷,虽然刘萋萋母女的确随身携带了包袱。
他们一时好奇,就跟在了后面。当然,更好奇的自然是太子殿下的反应。
太子虽贪玩不好学,在皇后娘娘跟前乖顺,可在太傅和其他人面前,向来调皮捣蛋,只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没法子,总要替主子遮掩。
现在看看,小太子的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小太监们几乎都看傻眼,实在不明白太子在看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小太子正在全神贯注地看萋萋娘给刘萋萋擦拭脸上的汗水。
那动作,多么温柔;那眼神,多么和蔼;那笑容,多么亲切。
——若是自己母后也能如此待他,该有多好?
萧逸知道这不可能。
太子贪婪地流出一点口水。一个小太监看到了,天啊,太子殿下居然会流口水?他完全被自己的所见震慑住了,半天不会动眼珠子。
心里惦记小太子嘴角流口水,小太监突然想出一个好主意。
果然,太子殿下不再流口水,立刻亲力亲为,从后突袭,趁刘萋萋母女不注意,成功将卷轴夺了过来。可一不留神,太子却败给了那个才年仅五岁的小娃娃——这也太丢人了。
所以,当看到刘萋萋母女离开,小太监们急了。万一这对母女把小太子夺画之事传出去,事关皇家体面,更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这怎么可以?
太子殿下也终于反应过来:“对,不能让她们就这样走了!”
小太子输不起啊,反应过来的他首先朝刘萋萋母女追上去,小太监们也不甘落后。
刘萋萋没想到敌人还会追上来,抬起头狠狠瞪向小太子。什么话也没说,可眼里的恨意却让小太子目光都忍不住缩了一下。
小娃娃没什么好怕的,可是,他为什么被吓了一跳呢?反应过来的太子殿下干咳一声,下令:“来人,把画拿过来。”
刘萋萋早防着他们了,赶紧把卷轴紧紧抱在怀中。这样一来,萋萋娘便失了依仗,一下子往旁边倒去。好在她及时扶住一株小树。饶是如此,她强行咽下的血沫,再压制不住涌上……
竹园中,萧望、王牡丹面对面站着。
院子里静得好像没有一个人。
王牡丹扶了身边嬷嬷的手,“本妃有些乏了,王爷事务繁忙,牡丹就不打扰了,牡丹告退。”说着,朝萧望施了一礼,转身离开竹园。
身后的萧望是何神色,王牡丹很有点想要转回头去看的冲动,不过,她到底没有。
沿途,王牡丹细瞧周围景致,“来王府不是一天两天,也住了些日子,怎么就没发现王府的景致,是如此地好?”她信手捻起一朵小花,嘴角都是温柔的笑。映在一众人眼里,可不是人比花娇?果然当得倾国倾城之貌。
旁边的蓝嬷嬷和其他跟来的下人立刻笑道:“那是因为王妃荣归,老天爷眷顾,连王府花草也来祝贺,所以才长得如此好。”
王牡丹闻言,脸上笑容深了起来,“你们倒是会说话——嗯,不知那对母女怎样了?可有寻到出府的路?说起来,都是本妃的不是,本妃早该记起来,要派个人给她们引路才是。”
王牡丹笑得如此和蔼可亲,蓝嬷嬷却是心头一凛:“王妃刚回王府,许多事情都要亲自处理,略有疏漏也在情理之中,相信王爷和公主是明理之人,不会责备王妃的,王妃就是心善,晚饭都还没用,便先惦记王爷的客人。王爷有王妃如此贤内助,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蓝嬷嬷说起这些溜须拍马的话来,可是顺溜极了。
王牡丹也听得顺耳顺心,微微一笑,拍了拍蓝嬷嬷的手背,“嬷嬷真是舌灿莲花啊,就算是个死人,也要被嬷嬷说活了,你们说是不是?”
她说着,忽然转过身来,面对着一众簇拥她的下人。
如此目光下,仆婢们哪敢说半个不字,俱都低头笑着称赞。
王牡丹一笑,收起笑容。看着对自己一直卑躬屈膝的下人,王牡丹声音令人后背发凉,“有谁能告诉本妃,如此走下去,何时才能离开王府?”
此话一出,笑容在下人们脸上消失。
蓝嬷嬷一怔,本想要那对母女吃些苦头再撵出王府,可却忘了王妃的原意是越快把人撵走越好。
“奴婢该死,请王妃恕罪。”她当场跪下以头碰地,咚咚地磕起头来。
王牡丹扫了一眼地上的蓝嬷嬷,以及更加低下头去的其他下人,嘴里平平的道:“谁也不该死,大家都起来吧,若是大嫂、二嫂一时心血来潮,去了哪里,等着王爷的客人,可不就惊扰了大嫂、二嫂?传出去,就要说本妃不会处事了。”
蓝嬷嬷等人立刻听懂了。王牡丹是担心大夫人、二夫人利用刘萋萋母女二人来对付她,把王府后院的实权重新夺回。大夫人、二夫人都没子嗣,而两人都对萧望的私生女颇有些志在必得,想要收养的意思。若果真被她们做成,那她王牡丹,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说刘萋萋不是萧望的亲生骨肉?王牡丹怎么肯信?
单凭德娴公主不惜跪求到太后那里,要太后帮忙令皇帝答应派萧望带兵打仗这事,王牡丹就知道,萧望和那对母女骗了自己,也企图骗过其他人。
王府僻静的一个角落里,萋萋娘勉力扶着一旁小树。想挤出笑容安慰惊惶不安的刘萋萋,可是,她却无法做到了。刘萋萋白着一张小脸,眼睁睁看到母亲突然咳了起来,看到她赶紧别过脸去用手捂住嘴,可是,从嘴里呕出来的血,还是顺着母亲的手指缝隙流出外面来。
这触目惊心的红,不单刘萋萋看到了,太子等人也看到了。众人一时惊住,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萋萋娘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不断抽离,她努力咬牙想要抑制,不要咳出来,不要吐血。可是,那血却像洪水一样,从喉咙里涌上来,撞出嘴巴,最终血滴到地上,渗入泥土。耳畔是刘萋萋惊惶的呼唤,眼前是混沌的一片。
萋萋娘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她没想到会这般突然。心里酸涩,泪顺着脸颊淌下。
刘萋萋看到母亲流出红色的泪,恐惧让她整个人呆住,连母亲伸手要去抚摸她的脸,都一点知觉也感觉不到。心里害怕极了,不知道母亲这是怎么了,怎么血像水一样不停地从母亲嘴里流出?
她惊慌地喊着:“娘,你怎么了?”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脑中忽然想起母亲对她说过的话:“萋萋,若有一天,娘不在你的身边,你要记住,娘不是离开了你,而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刘萋萋哇的一声哭着扑到母亲怀里:“娘,我不要你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要!”
小太子等人都吓傻了。
唯一反应过来的小太监首先挡在太子前面——这对母女该不会是想演苦肉计吧?萧逸白着一张脸,由着他把自己推得后退了一些,可目光中的惊骇并未消退半分。宫中也有血光,但那些下人受罚并不在小太子面前,小太子还是头一回见着如此凶险的画面
直到反应过来,小太监们才想起拿手去遮太子的眼。可为时已晚,太子已受惊吓,脸色刷白,双眼发直。
游了一会王府后院,被萧望气得不轻的王牡丹心情终于好转,尤其在听到心腹下人赶过来,报告了萋萋娘母女果然被困王府,而且萋萋娘还咳到吐血,听说快要不行,王牡丹更是喜上眉梢。
“去,把这条消息,传给大嫂、二嫂。想必,她们一定会很担心。”王牡丹好整以暇地吩咐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大夫人、二夫人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此事。
大夫人吓了一跳。以为听错,她还开口又问了一次,得到的还是相同答案。反应过来的她,马上站起身来吩咐:“赶快去查清楚,她到底是因何忽然吐血。”隐隐地,她感觉此事十分不对。可哪里不对,她又一时想不出来。
二夫人也吓一跳,不过她最先想到的是,刘萋萋的母亲要死了,她的机会来了!
“快,她们现在哪里?带我去,我得抢在大嫂前面,把小娃娃抱过来领养。”兴奋得顾不得叫上紫鸥,带着几个下人匆匆奔出院门。
萋萋娘颤抖着带血的手,使劲将卷轴推到刘萋萋怀里,“萋萋,娘,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努力搂住泪流满面、吓得大哭的刘萋萋,“你要替娘好好活着,活着,到涂州去找你爹……”
刘萋萋大哭着抱住母亲。没有接住那带有母亲血手印的卷轴,任由它跌落脚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惊呆了的太子终于回过神来。自有小太监捡起地上卷轴,将萋萋娘留在上面的血迹擦拭干净,呈给太子。太子下意识后退了一点,那触目惊心的血还在他头脑中盘旋,咬咬牙道:“收起来,带回宫去。”
萋萋娘的身体渐渐地凉了,刘萋萋终于感觉到了什么。
“娘是不是困了?冷了?萋萋取衣裳给娘盖上。”
刘萋萋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了一遍又一遍。现在,她已经不哭了。还是小心翼翼抱着母亲,而母亲也以屈膝跪在地上的姿势抱着她,已经抱了很久很久。
“喂,你娘已经死了!你还不放开她?”看着刘萋萋一面努力抱萋萋娘,一面腾出小手打开萋萋娘背上的包袱,萧逸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
可刘萋萋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吃力地撑着自己,终于打开包袱,掏出衣裳,盖到了母亲的身上。
看不到母亲没有合上的不动的双眼,也看不到不远处站在她身后的太子等人。她嘴角噙笑,看到了母亲给她盖被子;看到了母亲对她微笑,眼里盛满温柔;看到了母亲张开双臂等着自己扑到她温暖的怀里……
“快,快把她们分开!”
紧赶慢赶,二夫人终于抢在大夫人前面。在看到萋萋娘死不瞑目的刹那,二夫人惊得差点没有脚下打滑,好在后面追上来的紫鸥将她及时扶住。
二夫人到场时,太子已被小太监们掩护着匆匆离开。
怎能让小娃娃同死人缠在一起?
二夫人急得跳脚,看到下人笨手笨脚的,居然还被刘萋萋打得一时近不了身,忍不住喊叫:“你们这群废物,连个小孩都搞不定,平日里养你们有什么用?把她打晕,不就分开了?”
一个下人闻言,上前几步,对准刘萋萋的后颈,用力劈了下去。
刘萋萋立刻眼前一黑。
另外一个下人立刻把她的手从萋萋娘身上拔开。
没有了任何撑持,睁着眼的萋萋娘便慢慢倒到地上去。
做完这一切,二夫人喘了一口大气,这才感觉到后背发了一身的汗。风一来,冷得她发抖。不过看到刘萋萋乖巧地伏在下人背上,她就乐得咧嘴无声笑——她终于得手了。
这时候,大夫人带着下人也到了。看到二夫人笑,大夫人轻皱眉头:“这是怎么了?”路上,她已听了禀报,萋萋娘突然吐血身亡,是灯油耗尽的缘故,同谁都没有关系。
但大夫人却半信半疑,若真的灯油耗尽,为何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二夫人激得萋萋娘离开王府时才死?而这时候,又恰巧,是王牡丹突然荣归王府的时候?
“大嫂,以后,我就是这娃娃的母亲了。”二夫人对大夫人说,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大夫人心里忍不住叹息。
二弟妹真是没心没肺,萋萋娘之死,跟二夫人有直接关系,可二夫人却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心想要抢在自己前头,领养小娃娃,好夺取三弟萧望的好感。
——她以为这样,萧望就会对她更有好感?恐怕不是这样。
二夫人看到大夫人皱起的眉头,以为是懊恼没有抢在她的前头,更加得意,“大嫂,你来晚了。萋萋现如今可是我的女儿了。”
大夫人看着她,只是缓缓摇头。二夫人也不在意,吩咐人照顾好昏迷的刘萋萋,带着她的人走了。
竹园。
萧望呆了好一会,心才渐渐平复。他不知道为什么王牡丹回来以后,自己居然会心神大乱。
新婚当天,他为王牡丹所伤的心早在那一刻破碎,他不应该在王牡丹再次出现时,有心痛、愧疚之感才对。可是,他却就那样,眼睁睁看着好心替他和王牡丹着想的萋萋娘离开竹园。
萧望急急朝王府出口追去,希望能够把萋萋娘追回来,将她挽留住。以参续命的萋萋娘,没有多少时日了,正因如此,他更该让她在不多的日子里度过最好的时光。可是刚才,他都做了什么?
自责,在萧望找到萋萋娘的时候,深深地刮着他的心魂。
双膝一软,噗通跪倒,搂过萋萋娘渐渐冷去的身子,萧望抑制不住满心的痛楚。
下属在萧望发现萋萋娘时,便识趣地退去,并在四周站岗,不让任何人靠近。
萋萋娘的死,早在意料之内。主子部署引出刺杀太子的幕后真凶时,萋萋娘卷入其中身中一箭,他们便以为她必死无疑;主子将人抛弃在山洞之中离开,他们也以为高烧无救的她必死无疑……
一个人的生命能顽强到现在,已经让这些上过战场的下属佩服。只是,他们没有料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王牡丹过来的时候,萧望正抬手拂过萋萋娘的眼。他一脸落寞,呆呆站立,两手抱着萋萋娘,缓慢、沉重地走在道上。
——生前,他没有给过萋萋娘任何名分,只是因为害怕失去她,才硬把她接进王府。本以为凭自己的庇佑与爱护,可以使她延年益寿,不致如此短命。
可是没想到王牡丹会死而复生,更没想到她会突然回府。而萋萋娘,为了不破坏他与王妃之间的夫妻感情,二话不说,收拾包袱带着女儿就走。
——死后,他依然不能给她任何名分。
他心中祈祷她在另一个世界可以过好,乞求她原谅他的自私,还有犹豫……
看到王牡丹过来,萧望的眼珠子连动都没有动,整个人仿佛沧桑了许多年,脚下更像绑了数百斤铁砂,沉重得让人抬不动脚步。
萧望眼中的血红,让王牡丹等人兀自心惊。
王牡丹下意识握紧双拳,她犯不着跟一个死人争风吃醋了,脸上露出笑容来。但这笑容背后,却只有她自己知道是何滋味,“王爷只顾神伤,却不想想姐姐因何如此?当真是枉费了姐姐临终之前的一片苦心了。”
萧望却是从旁经过,轻声呢喃:“芳儿,你放心,萋萋我会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照顾,绝不让她受半点苦。”嘴边微微含笑,一如当年初见时的温柔,“芳儿,你好狠的心,竟抛下我一人离去,你可有想过……我该怎么办?”
*******************************涂州边境。
寒风凛冽,天色灰暗。
离开南王王府后,又一路颠沛流离至此,刘萋萋整整花了将近三年时间。
现在,她衣衫褴褛,混在乞丐与流民堆里,随着人流往城隍庙方向走去。
城隍庙前已人山人海,齐府在此设棚施粥,齐家大小姐齐夭夭也头戴斗笠现身。
“昨日幸有你照顾我家妹子,”说话的是个少年,约莫十一二岁,身量高瘦,眼睛明亮却深深凹进眼窝,更突出脸颊的瘦瘪,“这碗白粥,你快喝了吧!”他,同样是一脸菜色、衣衫褴褛。
刘萋萋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手足发僵。怎奈饥民太多,若不是小亮,她恐怕早已死在恶狗和凶丐手里。看到眼前冒着白雾的热粥,刘萋萋立刻接过来,也顾不得烫,“吮吮吮……”几口吃下肚去,很快,全身就有了暖意。抬起头,却正见少年眼巴巴看着自己,不由一愣,“小亮哥哥,你吃了没?”
少年咽了一口口水,“咕嘟”一声后,却别过头去看粥棚排得长龙似的队伍,“我已经吃过了!”回答得斩钉截铁。
随着少年话音的落下,却是他肚子里“咕嘟”之声响起。
刘萋萋抬头,目光直勾勾盯着少年的眼,就在少年脸上似有一抹霞红飞过之时,刘萋萋忽然抬手一抹嘴,端着自己的破碗挤入长龙中,心道:小亮哥哥,你再忍忍,我定为你讨一碗粥回来!
队伍好不容易接近粥棚,前方忽然一团乱。
齐府家丁连忙过来维持秩序,狠狠敲打了几个闹事的流民以后,队伍渐渐重新变得有序。
眼看粥棚近在咫尺,那白气腾腾的雾在寒冷的空气中,就好像救命的丹药,只是看着,就觉得心里暖呼呼的。刘萋萋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虽然刚刚已吃过一碗热粥,但就算再给她来上十碗八碗,她也觉不够。
眼睛正直勾勾看着那白气出神,忽然听见粥棚里传来一声女子尖叫。
出了什么事?
刘萋萋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堵在她前面的人群后背。这时,前面有人问道:“出什么事了?又有人闹事了么?”紧接着,就听到更前面有人大声回应:“齐家大小姐的斗笠掉了!”
刘萋萋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这些大人真是奇怪,都不管自己肚子饿了,反倒去凑人家大小姐的热闹。正在小小的气闷中,又听前面有人呼呼喝喝,“不得了,有人调戏齐家大小姐!”
紧接着有人就叫道:“不是有家丁吗?没人护着大小姐?”
另一个人就道:“齐家人手不够,唉,看来大小姐应有此劫呀!真可惜了!”
刘萋萋不知道那人为何说齐家大小姐应有此劫,更不知道他为何要说可惜,她只要有粥发给她喝,今晚能活过去就好。可是,好不容易快到她时,齐府家丁突然过来拦阻,说今天的粥施舍到此,叫大家散了。
“啊?”刘萋萋一下子傻眼。许多人同她心里喊的一样:“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不施粥!”
立时群情激奋,场面失控。
刘萋萋又小又弱,虽有些巧劲东钻西躲,到底敌不过人多,没两下子就被人群推倒在地。要不是有人无意之中猛踢她一脚,身子咕噜噜滚到老远的路旁,她早被人踩扁了!
尽管如此,刘萋萋也受了伤。她想爬起来,背上的痛却让她没法一下子成功。这时,寒风刮来一阵脂粉香,跟前响起一个声音:“你还好吗?”
这声音温和得像冬日的阳光。
刘萋萋愕然抬头,看到一个瓜子脸的女子正弯腰站在她跟前。女子脸白发乌,眉间有淡淡愁绪。不知何故,刘萋萋忽觉满腹委屈,眼泪瞬间吧嗒吧嗒落下,小嘴儿一瘪,哭道:“我饿……”
这一哭,倒是洗涮了脸上的脏污,露出她冻得发白的小脸儿。
“宝宝,把我的点心分给孩子们。”女子吩咐旁边的圆脸丫环。
宝宝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拿来一篮子食物。
点心还没完全端出,就被刘萋萋旁边的小乞丐们一窝蜂抢走。宝宝气得圆脸都红了,可是却没有开口骂半个字。倒是刘萋萋,乖乖等在那里,结果却没被派到……
宝宝抱歉地朝刘萋萋笑了一个,苦着脸儿,“小姐,点心没了……”
“嗯,我都看到了,宝宝,别气了,他们也是太饿,不是有心的。”女子安慰着宝宝,直到宝宝扑哧笑出声,才对刘萋萋道:“你可愿意随我回府去?”
刘萋萋问:“府里有点心吃吗?”双眼充满期待。刘萋萋可爱的样子让女子忍不住笑,露出整齐白牙:“有的,任你吃个够。”
刘萋萋认真想了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府上是哪里?”
宝宝瞪向刘萋萋一眼,娇叱道:“无礼小子!怎敢问我家小姐名字?”
“我的名字很重要?”女子却抿嘴轻笑,宝宝眼拙,可她却知刘萋萋是女孩儿。
刘萋萋脱口而出,“当然很重要,还有,我才不是小子!”好吧,她也瞪上了宝宝,结果宝宝朝天翻了个漂亮的白眼,让她看傻了眼。
女子抿嘴一笑,“我叫齐夭夭。”
“你就是齐家大小姐齐夭夭?”刘萋萋愣住了,抬头,“刚才你被调戏,所以取消施粥?”
齐夭夭笑容骤失,眉宇间愁绪加深,不知道如何跟个七八岁小孩儿解释。
倒是宝宝忠心护主,跳到齐夭夭前头站在刘萋萋面前,手指刘萋萋小脑袋,“若非小姐答应了老爷,你们连粥棚都见不着!你个小孩,凭什么这样污蔑我家小姐?”小圆脸涨得通红,眼睛也快掉出泪来,显然,很替她家小姐愤愤不平。
刘萋萋却是一副懵懂样子,仍旧仰脖盯着齐夭夭。
“那你跟不跟我回去?”小孩子单纯的懵懂使齐夭夭揪起的心缓缓放开来,是她太敏感了。
齐夭夭笑起来真好看,刘萋萋看得有点发呆。
“跟我回去有点心吃哦。”看着刘萋萋鼻尖处的一点黑,齐夭夭忍不住想要逗弄一下她。
刘萋萋满脸严肃,然后忽然开口:“齐夭夭,给我的点心可以由我做主吗?”
宝宝插嘴:“没礼貌,不许直呼我家小姐的名讳!”
“那我还是不去好了……”刘萋萋挪动黑溜溜的眼珠子,瞟了一下宝宝后耷拉着小脑袋,声音渐弱。
齐夭夭瞪一眼宝宝以表达自己的不满,转而温和对刘萋萋说:“无妨的,我的名字你只管叫。你的点心当然由你做主了。”她看这孩子,是越看越觉得可爱,也还投缘。
刘萋萋露出可爱的笑脸,鼻尖那点黑似也随之微微颤动,“那好,齐夭夭,我跟你回去。”声音清脆、认真,像是下定决心绝不再改。
立时换来宝宝一脸鄙视,冷哼低呼:“没骨气!”
刘萋萋朝宝宝吐舌,你能奈我何?
最后刘萋萋走动不得,还是宝宝背她回了齐府。
路上,宝宝问:“你是男孩女孩?”
刘萋萋:“我不告诉你。”
宝宝:“哼,那我不背了。”
刘萋萋:“你敢不背?”
宝宝:“我就敢!怎的?有本事你自己走啊。”
摆明就是欺负人家受伤了嘛。
刘萋萋:“你不敢的。”
她她她,凭什么如此笃定?宝宝重重哼了一声。
齐夭夭在前面转过头来,柔声细语唤道:“宝宝……”眼含期待,目光流转于刘萋萋与宝宝身上。刘萋萋委委屈屈坐在冷冰冰的地上,一脸无助。齐夭夭眼圈不禁微红,呼出一口白气后,朝她走来。
于是宝宝心不甘、情不愿抢在前面,弯腰背向刘萋萋,低吼:“上来!”
刘萋萋嘿嘿低笑,爬上宝宝暖暖的后背,低声细语:“就说了,你不敢的……”
宝宝气鼓鼓:“闭嘴!小心我摔你下去!”
刘萋萋哼一声:“你摔啊,摔完你还是要背我。”
分明有恃无恐。
宝宝愤然,偷瞄一眼时不时扭头回看过来的齐夭夭,猛地用力颠了颠身体:“哼,要不是看在你是女孩子的份上,我才不会背你!”
刘萋萋在宝宝背上捋了捋宝宝两鬓的发丝,宝宝的肩背很温暖,把她颠得很舒服。
她不说话,乖巧地趴在背上,使宝宝感觉自己像在背一只可怜的小猫,托在刘萋萋背上的手指头挠了挠,“喂,不许睡觉啊!”这么冷的天,睡过去就容易生病了。小丫头浑身脏兮兮的,唉,倒霉死了,回去一定要泡热汤!
刘萋萋确实趴舒服了,好想睡,打着哈欠回应:“我好困,什么时候能到啊?”
宝宝:“不许困!小心我摔你下来!”凶狠说完这句后,柔声细语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刘萋萋:“没礼貌的丫环,我叫刘萋萋啦。”
宝宝听到前半句本来很气,可是总算听到她回答了自己的话,一阵轻松,又颠了颠身子,“你叫七七啊,家里排行第七?”
一行人在家丁保护下终于返回齐府。刘萋萋吃饱喝足睡,宝宝评价二字,馋猫。看她那一脸睡相,可见宝宝果有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