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的屋子里,靠窗躺着一位公子。旁边捧一本书并不看的,是个绯衣青年。看到白衣公子终于睁开双眼,绯衣青年脸上的笑容就像点墨晕染般晕开了,“如何,这件新鲜事没人跟你讲吧?”
绯衣青年说罢,一眨不眨瞅着白衣公子。
静默片刻后。
“可惜只是故事。”
听得这句评价,绯衣青年脸上的笑容便没了,他“啪”一声轻轻把手里的书抛开,侧身睨着白衣公子,仿佛是在审视对方有没有欺瞒自己,奈何对方没有反应,他也只好叹气,道:“有个自称世子祖母的人来了,就在门外,门房拦着没让进,要不要过去看看?”
这些年来,不乏冒充世子祖母之人上门,其中就有长老会或是巫神遣来试探世子府的。白衣公子把双眼睁开了,却不是看向绯衣青年。静了一会,便又合上双眼:“你去替我看看吧。”绯衣青年脸上挂着担忧,问道:“真让我去?还让我冒充你?”见白衣公子点头,绯衣青年便打开扇子甩袖出去,“我去了啊!”
到了门口,绯衣青年忽然回头:“我可以带你去看真人。”
“好吧,我走了。”没有回应,绯衣青年故作失望地出了门。刚到靠近大门处的院落,就听到外边喧闹的响动,问过迎面而来的仆人,才知萧国和亲的萋萋公主找上门来了。
绯衣青年不禁愕然,刚提到的人眨眼就杀上门来了?“和亲公主?是从萧国过来的公主吗?她带人来世子府了?”真没想到,这位公主竟然主动找上门来,她来做什么呢?
世子府正门外是一个广场,从前谢世子祖母黄氏领着军队在此练兵,可容纳千人,后来发生了兰心失踪之事,黄氏心灰意懒也不再在此练兵,但这广场依旧维持着原来的样子,用于检阅的高台也在中央矗立着。绯衣青年跨过高高的门槛时,望见的便是高台上一袭粉红色宫装的女子。
冬日艳阳底下,宫装女子浑身仿佛闪耀着淡淡金光,从这个角度完全看不清她的五官容貌,可是不知怎的,联想到那日死亡之神在前面低空开道,老百姓跪下叩拜,大将军左合断后护送这件事,绯衣青年心里就忍不住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通往高台的左右两侧通道站着两排兵,显然是刘萋萋带过来的。绯衣青年认得那是大将军左合的人。
绯衣青年还在发愣,宫装女子已经来到跟前,“你……你是刘姑娘?”
有人认得自己刘萋萋也不觉奇怪,自己在萧国医治过一些人,尤其是在那场抗击瘟疫中,她抛头露面,做尽了不被世人认可的事,无需房蜜母女蓄意对付,她的女子名声便荡然无存了。如此想法不过转念之间,她淡淡点头道:“我是刘萋萋。”
她反应如此淡漠,必是将他忘得一干二净。绯衣青年不觉自己声音都变了调调,“刘姑娘,你不认得我了?”
见刘萋萋一脸平静,绯衣青年压低了嗓门,想要靠近却被护卫的将士挡开:“刘姑娘,我是舒勤春啊!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吗?”
“舒勤春?”刘萋萋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并未记起此人是谁,于是微微颔首道:“舒公子,我还有事。”她话音落下,旁边掌事嬷嬷便对谢世子府上的护院道:“我等远道而来,谢世子府上就是这般待客的吗?”
“萋萋公主请恕罪,我家主人身体不适,恐怕不能出来见客,还请公主包涵,请随小人前往客厅歇息。”从护院中站出一名老者,想是谢世子府上的管家。
“无妨,待你家世子稍好一些,本宫再来探望,请他好好将养。”刘萋萋此番过来,本是想要探探世子府的底细,倒也没有必要计较对方什么待客之道,因此只颔了颔首,示意掌事嬷嬷将礼物呈送后,便转身走了。
就在刘萋萋离去不久,在谢世子的寝室里,谢世子不再躺在榻上,也不再合着双眼。他的对面不足一步之遥,坐着一位老妇人。老妇人双眼含泪瞧着对面的谢世子,声音哽咽道:“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孩子。”
白衣公子的双目瞬间发了红,过了一会儿,“谢世子待我恩重如山,没有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在下亦不能活至今日。替他守护世子府,在下责无旁贷。如今老夫人恢复记忆,重返世子府,在下希望老夫人能够重掌世子府。”说到这里,便剧烈咳嗽起来。
老夫人等他将手帕拿开嘴巴,望见那触目惊心的血,不由紧紧抓住那只拿手帕的手,“孩子,老身答应你,你好好养病。”白衣公子的脸因为咳嗽而涨红,似能滴出血来,听了老夫人的话后,却是苦笑道:“我这病,已药石不灵,愿请辞,还望老夫人能够成全。”
老夫人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撑着拐杖没有立即说话。过了半晌,才低头去看白衣公子,“你代替世子照顾这里这么多年,难道就不曾想过获得回报?”
“咳咳……”白衣公子缓了缓呼吸,苦笑道,“在下双腿已废,不过是个废人,若不是谢世子,早已去见阎罗王。能替世子照顾府上,略尽绵薄之力,已是对在下最好的回报。”
老夫人看着他,终究长叹一口气道:“也罢,既是你的决定,老身尊重便是。”
“多谢老夫人,咳咳……”
老夫人道:“不过,你离开后,可有想过那从千里之外而来的和亲公主,可有想过长老会、神女还有巫神?你当真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吗?”
白衣公子沉默了,闭上了双眼。
“如果你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照老身说的去做,如何?”老夫人的眼神无论如何没有离开过白衣公子,瞧见他有所松动的表情,便道。
“晚辈遵命,老夫人请吩咐。”白衣公子明白,自己若是不能按照老夫人所说的去做,想要抽身离去,安度不知还有多少时日的余生,便是奢望。
晚间刘萋萋回公主府,云王已经换回男儿装,倒是让刘萋萋觉得眼前一亮,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你——”云王对她这样的反应很是满意,特地在她面前转了一个圈,才笑着问道:“这身衣裳感觉如何?”他身上穿一袭宝蓝色直缀深衣,领口和袖口上绣着暗金花纹,饰物简单,却让人无法挪动眼珠子。
刘萋萋品味不过片刻,即浅浅一笑,板着脸道:“不像个王爷,倒似路边的书生。”
在此之前,云王想过很多种她可能会给的评价,偏生这一条他没有想到。愣了一下之后,云王凑近了刘萋萋,温热的鼻息瞬间喷洒在她的脸颊上,“那谢世子呢?”
“我今日去,并没有见到谢世子。”
云王听了心中喜悦,什么也不再说,只是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因房门并未关严实,房蜜经过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低头看了看手里攥着的密信,房蜜的眼神凌厉了起来。约莫一刻钟前,她房中忽然飞入一把匕首,钉了这封密信过来,上面没有署名却让她心惊胆寒。好在密信上的内容与她所想不谋而合,只待明日神女选举大会上,将刘萋萋往事一一公之于众,便足够让刘萋萋身败名裂,为她一对子女报仇雪恨。想到此,房蜜脸上露出了无声的笑,望着屋里一无所觉的刘萋萋,顿觉自己热血澎湃,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明天就是神女选举大会,本王真心不想你去。”并未察觉到房蜜经过,云王看着刘萋萋,目中充满担忧。明天,长老会、神女和巫神三大势力角逐,蓝夭国朝廷更是混夹在内,刘萋萋陷入其中,稍有不慎便会被毁,他怎能眼睁睁看着这等事情发生?云王说道:“本王已经安排好了,我们随时可以离开此地。”
“离开之后呢?”对于明天之行,刘萋萋却是淡然一笑。早在来蓝夭国之前,她将娘留在萧国宫中,便已料到今后的路只会更艰难。但即便如何艰难,她都相信自己可以面对,可以应付。从前她是一个人,而今,她却有碧云天一路相陪、一路支持。
云王看着仍然沉静无波的刘萋萋没有说话,心里却十分清楚:刘萋萋肩膀上的责任已经让她不可能率性而为。
刘萋萋握住他的手,说道:“从上次那名女子的出逃事件,可以看出蓝夭国长老会的内部其实已经腐朽不堪,我与巫神的合作,也止于他的假死。而我竟被他们挑选出来,明天去参加神女选举大会,你不觉得两虎相争,有人要坐收渔人之利吗?这趟浑水已经被他们自己搅浑,我去,未必对我就是一件坏事。”
她语气淡然,口吻却同样坚定。云王看着这样的刘萋萋,终究无声叹息一声道:“那么你是决定要去了?”刘萋萋,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害怕?你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刘萋萋看着他,然后抬手抚上了他的脸颊。那温暖而陌生的触碰,让云王的心也颤了,想要流泪。可他明白,这是刘萋萋即将要做决定的准备。他企图放下所有负担,放下一切担忧,可是,他的心终究痛了。为什么每一次,他都无法保护好自己在意的人呢?他忽然记起幼小时养的小狗七七,七七的惨死,以及奶娘为他的牺牲。
“碧云天,我不知道明天的结果会是怎样,但我知道,一定会有一场恶战等着我们。我说过,我会努力凡事都与你共同进退,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够给我这个机会。”刘萋萋抚着云王的脸颊,目光是那么地专注。
而云王已经笑了,伴随着热泪笑了,“本王准了。”
刘萋萋忍不住笑,“我都还没说什么,你就准了?”她收住笑,眼神里的笑意还荡漾在云王的心里,“你听好了,我可以现在就跟你走,无论是去哪里我都不会后悔。不过我若现在跟你走了,我的心中就会留下遗憾。我若现在跟你走了,我娘因此被我牵连,我可能会内疚一辈子。为人子女却无法孝敬在她身边,还让她受人威胁,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不好受,尤其是在萧望叔叔生死未卜之后,所以,我希望你能够支持我,先留在这里,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既可以让我娘平安,又能够过我们自己想要过的日子。”
云王抱紧了她,低声道:“本王明白,本王答应你,与你共同进退。哪怕要与天下人为敌,本王也在所不惜!”
翌日天气晴好,神女竞选大会的现场上也既热闹又不失其奢华的排场。刘萋萋与云王等人抵达现场时,竞选大会已经开始了。按照往年的惯例,凡迟到者均被取消竞选资格,于是守住入口的人便将刘萋萋等人拦下,双方尚未对上几句话,却见从会场里面转出几个人来。
七长老从最后面转到大长老跟前,虎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守门人立即恭敬行礼:“小人拜见几位长老,按照以往的惯例,凡是迟到的人均被取消竞选资格,小人是在秉公守法,还请长老们明鉴。”大长老负手站在那里,眼睛朝上看着,“今年的神女候选人一个都不得落下,你的顶头上司难道没有给你下令吗?”
“是是是,一定是小人耳朵背没有听清楚上司的命令——刘姑娘,里边请!”
刘萋萋原来还想着这个神女竞选大会,她也不是非参加不可,何况来了就要面对未知的危险和挑战。所以当守门人坚守岗位,很有原则地不让她进去时,她都已经准备转身就走。却没有想到,长老会的七位长老居然一个不落地来了,并且摆出一副屈尊降贵的姿势,亲自到门口迎接她进去。这种架势,她刘萋萋如果不识抬举,立刻就会被蓝夭国相关规定处决,轻则入狱重则处死。
进去之后,绕过一道巨大的屏风后,迎面是一座恢弘大气的环形高台,每一根台柱都是白色大理石堆砌,大理石的墙面上精雕细琢了以农事躬耕、祭祀占卜等为主题的画。顺着台阶一层层环绕上去,刘萋萋目测了一下,其高度约莫是自己身高的五六倍。
环形高台的周遭是蓝夭国的百姓,他们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旗子,有的拿着鲜花,有的挥动着双拳。热闹喧嚣的响动,正是来自这样一群人。
这是一群再熟悉不过的百姓,之前还曾在秃鹫群起攻击和亲队伍的路上碰过面。虽然不记得个别的面孔,但是那种威严的气势,集体出现的威严,还是让刘萋萋一下子记住了他们。当时她还担心这些百姓会与秃鹫之群联合,将她这支和亲队伍毁灭。
“是那个和亲公主!让死亡之神结队开路的女子!”
不知道是谁高喊了一声,紧接着是重叠交错的应和声、欢呼声、期盼声传来。原本甚是热闹的人群就好像约好了似的,在看到进来的一行人之后,渐渐变得安静,就是那些尚不明就里的人,也被身边人提醒着保持安静
刘萋萋一进来,这些人就做出了这样的反应。七位长老心里很是恼火,他们沿着环形阶梯拾级而上,面上神色凝重得好似大雨将至的天空。然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刘萋萋并看不到,在她左右不过十步宽的高台下,是黑压压敬仰着高台的老百姓。她心里莫名充满了敬畏之情,脑海里不断交错盘旋的,是那日她借助色彩斑斓使秃鹫结队开路的画面。
高台上,已站着一位刚刚被长老统一同意通过的神女候选人。兴奋激动的心情尚未达到最高点,女子见到突然出去又复返的长老们时,迎着她心口捅来的却是长老们最新的决定:“你可以退下了!诸位,我现在代表长老会宣布,这一次的神女,将由我身边的这位刘萋萋刘姑娘担任!”
会场上静得连呼吸声稍重些都能听见。
“同意!我们同意!”
静了片刻,会场上的百姓突然爆发出惊雷一般的高呼,雷鸣般的掌声铺天盖地朝高台上的人袭来。
这些愚蠢的老百姓竟然会同意他们长老会的决意!而且还是空前赞同声一片,没有听到半句的反对之声。几个长老神色凝重,心头的愕然久久挥之不去。不过,这样的结果却是他们早就预料到的。刘萋萋活着,去做神女,对他们才是有用的。刘萋萋死了,做不成神女,那也得是在今天之后。
蓝夭国百姓的欢呼声让刘萋萋傻了眼。她没有想到这些老百姓会同意长老会的决定,更没有想到蓝夭国对神女的挑选会是如此的草率。不过,周遭都是雷鸣般的喧哗声,她就算此刻站出来说她不干,也于事无补。这么轻易就把她抬上了神女的宝座,会不会是捧杀的手段呢?
还没有想得很清楚,刘萋萋就注意到会场的人声渐渐在减弱,等到会场再次静下来的时候,她发现了众人朝入口处看过去的目光。那是刚才她与仍旧侍女装扮的云王走过的路。是蓝夭国什么重要的人来了吗?刘萋萋的这个猜测尚未结束,从高台一面的地平线上便渐渐浮现出一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