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薰虚弱的站起,理上衣襟。
挑眸望去,海浪衬着苍天红日,正一浪浪的涌上滩涂。
楚燃竹黑色的背影,孤身而立,面朝万顷碧波。
他的发色已化为塞北梨花,白的似雪。
这刻,兰薰的心忍不住扑腾两下……恍惚之间,仿佛一切回到岐山的那片竹林……她殷殷切切想要找出的竹中仙,却总是刻意闪避她,不让她看见……
唯有一次,仅那一次,兰薰偶睹到林间的黑色背影,他偏过侧脸睇她一眼,便翩跹消失。
就是那一眼,那深邃如汪洋的眸……
兰薰猛然震颤……只觉得,海滩上孑然而立的楚燃竹,竟像是,竟像是……
……竹中仙。
不知不觉,兰薰就走了过去,却又停在中途,不敢再靠近。
楚燃竹感受到背后的人,这便缓缓侧过身来。
交错的目光,如蒙着灰尘的雨,一滴滴打在兰薰心头。看得出来,楚燃竹为了救她回中原,已耗干体力,枯尽白头。
……这几个时辰,他究竟怎样撑过来的……
两行清泪冲出眼眶,兰薰竟也有今天,哭得像个未经人事的小女孩。
“你哭什么……”楚燃竹的声音也宛若匍匐般虚哑,而神情和语调,萧瑟的更胜深秋晚风。
“兰薰姑娘,是我未遵守诺言,插手了你的事。若要责罚,我亦甘愿。”
闻言,兰薰嗡不出只言片语,只能在泪眼模糊中,一步步颤抖着走到他面前。
抬首望着他深不见底的黑潭,伤怀别恨,三千愁绪,霎时就让兰薰歇斯底里,痛不欲生。
“对不起!对不起!”
——该道歉的是自己!自己这个骗子!
兰薰扑在楚燃竹胸口上,紧紧抱着他哭喊起来。
“是我……我不该瞒着你,不该编造谎言……迄今为止都是我一直在拖累你,你却还……!”
嚎啕大哭,泪染黑衣,同时,将清浅的灵力渡给楚燃竹。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感觉到身体里流淌进一股暖流,滋润着五脏六腑,找回发丝的颜色。而倚在胸膛上的女孩,竟也那般温暖。
只是楚燃竹不敢抬手抚她,不敢亵渎神祗的玉体,只能垂着双臂,像岿然不动的剑一般立着。
赤红的太阳,澄蓝的天空,苍碧的海水,金色的沙滩,还有这一黑一蓝两道身影……
“我……其实是商末时代的岐山阐教门徒,因参与伐纣,封神升天,位居北辰星君,辖司五斗中的北斗星阵……而我师父,便是执掌封神一事的姜子牙。”
金色的沙滩上,兰薰与楚燃竹并肩而坐,遥望海天。
“之前你所见的那位我的师姑,名为落攸,原是截教门徒,现为隐元星君,属我北斗阵内,在我辖司之下;而那位我所谓的师弟昔何,则是天界统领烟云雾霭之神……”
兰薰娓娓道来,竟也觉得不吐不快。
再也不想对他有所隐瞒了。
“我下凡人世,是寻找二十年前天界遗失的至宝奇魄琉璃。此物魔力无边,不可用于邪道,而现已碎成多片,散落各处……将之一一收回,是天帝交与我的任务,也是为了竹中仙,我必须要做的事。”
兰薰将一切都告诉了楚燃竹,说出镂月从前的身份,讲了落攸调查瀛洲一事的新发现,甚至连说到水川和阿年这对楚燃竹的姑姑和表弟,都直言不讳了。
“姑母她竟然……也与素衣道人有所牵连,而阿年,原来是被姑母囚于禁院,”楚燃竹低道:“那素衣道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何图谋……”
……而镂月又为何言辞凿凿,指责我背叛霜神青女……
缄默片刻,他再开口时,清淡的语气已然意比金坚:“寻找奇魄琉璃一事,我助你到底。”
“楚公子……”感动的笑浮上兰薰的唇:“谢谢。”
“无须客气。”
兰薰点头,道:“那还请楚公子能暂时隐瞒兰薰身份,以免节外生枝,我已不愿再牵连他人了。”
“你放心。”楚燃竹承诺,这时又想到其他,道:“之前在雪域冰城,我曾遇到飞穹公子,他似与令师尊颇有交情。”
这句对兰薰而言堪称雷霆万钧,“师父还活着——?!”
“应是如此。”
“真的?倘真如此,那师妹定也还在人世,没有死于蛟龙入侵!!”这一讯息无异于喜从天降,兰薰霎时喜极而泣。
“师父还在,师妹也还在……天枢没有骗我,这是的……”
望着她高兴的热泪与笑容,楚燃竹未语,心间却萦绕起淡淡的感觉——似乎,能看到她笑得这样发自内心,他之前的一切,又都是值得的。
人的一生,有太多心酸与苦难,太多悲伤与泪水。
能真正的笑一回,才算真正的活了一世。
然而,远在青冥谷的潮风,却把笑容丢失了。
自从前天由天泱殿回来,他就如魂魄分家一般,耳边总能听见秦皓的声音,总能看到玉儿的泪水。
腕上那枚海蓝色的玉镯,更是时不时就发起光,令他心神紊乱。
而昨夜,他又在梦里见到了秦皓。
秦皓在三次落第之后,于第四次终于夺得乡试榜首,惜别妻子玉儿,赴京殿试。
留守家中的玉儿,日思夜盼,孤枕难眠。
一个月过去了,不见他归。
三个月过去了,他仍不归。
五个月悄然而逝,夫君当归不归。
玉儿这便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进京寻夫。
进京之旅坎坷漫长,一路干燥无水,身为鲛人的玉儿,不知多少次昏死在途中,几近维持不了人形。
终于,她踏入了繁华的京城,见到了秦皓。
半年不见,而今的秦皓已是官至四品,风光无限。他骑在高头白马上,所经之处,人们皆要让道祈福。
可是,他已不再是玉儿的夫君,而是郡主的驸马。
远志……当归……这是秦皓与玉儿的约定。
可如今,远志实现,他却再不忆当归。潇洒御马的他,正掀开郡主的轿帘,亲吻坐在里面的如花美眷。
所有的百姓都在羡慕,都在鼓掌祝贺。
唯独渺小的玉儿,虽生犹死,欲语泪先流……
秦皓看见她了,可他投来的目光,却形同陌路。
没有什么比这更伤玉儿的心。
——谁让你不过是个卑微的民妇,甚至连人都不是!如今高中状元郎大富大贵的秦皓,又怎可能再垂怜你一丝!
死心吧,属于你的时节已经过去,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
所以,也不必再活了。
绝望的素手中,持着一瓶鹤顶红,玉儿一吞而尽。
于是,在公众猎奇的目光下,一切都随流逝的时间而渐渐湮没,那个饮鸩而亡的鲛人,到底是蒙受何种冤屈,只有天地才知。
“……!!”
这魂断神伤的梦,将潮风硬生生催醒。
他满头大汗的坐在漆黑的房内。
“秦皓……玉儿……”
潮风知道,玉儿有多深爱着秦皓,而秦皓又是多么忘恩负义。
可是,越是想,潮风就越是被无休无止的愧疚感折磨得肺腑俱裂,肌肤尽蚀。这种鲜明的感觉是那样真实不虚,梦里的一切又是那样历历在目,这让潮风不能不觉得,他自己就是秦皓。
他的前世,就是秦皓!
而玉儿,就是润玉。
……居然……自己和润玉在上一世竟然……
那这一世呢?太荒唐了!他和润玉,根本是冤家甚至敌人。而他喜欢的,明明是雪葵!
……这算什么?上辈子抛弃玉儿令她含恨而终,这辈子一刀下去把润玉劈成废人……自己还算是个人吗?!
根本是一头禽兽!
满腔怒火,烧着潮风的心肺,他简直恨透了自己这丧尽天良之徒。
也是从这一刻起,潮风下定了决心——他再也不能玩世不恭的混日子了,而要担当该担当的事,把欠润玉的都偿给她。
同潮风一样,昨夜的润玉也梦回前尘。
那肝肠寸断的感觉,让她在梦里啼哭连连,生不如死。
犹忆当时,万念俱灰的玉儿离开京城,不知该去哪里。已疲惫虚弱的她,再经不起颠簸之苦,回不了遥远的南海。
在京城外的林间,她遇见了一位高尼。
这尼姑一眼就看出玉儿的心结。
“阿弥陀佛……善恶祸福,追命所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皈依我佛,再修缘果。”
可玉儿的心已经死了,高尼的劝诫,哪里比得上一瓶剧毒来的痛快呢?
就在这林间,她服毒自尽,伤痕累累的尸体倒在尼姑脚边。
高尼不禁闭目叹惋。
“阿弥陀佛……当年爱恨一念之间,而今生死两重之别。入相思道,无量苦恼。辗转其中,累劫难出,痛不可言。是非因果,轮回报应,公道自在人心,你……这又是何苦……”
惊叫着,润玉梦醒在深夜。
然而她一醒,就注定了不能再睡。
她必须每夜去给疆塬查看酿制的酒水。
现在的润玉已不是大小姐了,而是疆塬那得志小人的奴仆。
“小姐,您醒了?”
是小六,睡在屏风另一侧的他一听动静,就赶紧过来看看。
润玉失神道:“小六,现在什么时辰?”
“回小姐,刚过丑时。”小六道。
润玉问:“我爹他怎样?”
“小姐放心,殿主正在熟睡。”
闻言,润玉更为伤神:“别再叫什么小姐殿主的,我是润玉,爹爹叫大人。”
小六也酸涩道:“这……小的遵命。”帮润玉披上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