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两个多月前,文绮公主满十六岁生日,她在侍女的陪同下,前往中原听东华帝君传道布施,并在东华山住了七日,然后,在蓬莱一年一度的圣元佳节回返。
在蓬莱仙洲,每逢圣元佳节,所有人都会身着艳红,举家团聚庆贺。
可当文绮公主满怀归心踏上故园时,迎接她的却是——男人、女人、男孩、女孩、老翁、老妪……都艳红裹身,被一条不知多长的绳子绞死,穿成一串,从王宫的入口一直排到海岸!
“却是为何——?”楚燃竹听得不由起身。
文绮公主泣不成声:“我也不知道……听北海的玄洲说,是瀛洲国干得!”
“瀛洲?”兰薰疑道:“瀛洲明明在三月前已毁于天灾,死伤大半,侥幸存活的也逃至巢湖了。”
“父王、母后、王兄……呜呜呜……”
文绮跌在地上,艳红的裙铺成莲叶状的血泊,“蓬莱人都喜欢身着红衣……可听说冤死的红衣之人会化为厉鬼……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的国家……”
悲恸的泪水溅洒满地,剖心刮骨的疼痛氤氲在整间屋内。
曾养尊处优的高贵珍珠,却在一夕之间,失了蚌壳的庇护,陷入泥沼般污浊窒息的人世。
兰薰鼻尖微微发酸,道:“文绮公主,你先定定神,楚公子,我们让她独自静静吧。”
两人离开文绮的房间,楚燃竹先将兰薰送回房间。
兰薰立在案旁,凄道:“我有位冤家,曾说过这样的话——‘有时,我甚至会可悲到去羡慕那些从一开始就孑然一身的人,正因为什么也没有,便不必害怕失去时的心碎’。适才面对文绮公主,不觉间就想到这话了。”
但楚燃竹只有些若有若无的戚色,更多的反是凝重。
“兰薰姑娘,你来。”
闻言,兰薰诧然的走到他身前。
楚燃竹俯首,贴在兰薰脸侧喃喃耳语,兰薰听着,一开始还疑色重重,越听下去,哀凄便渐渐被驱散了,“这……?!楚公子的臆测还真是大胆。”
“凡事不可尽信感官。”楚燃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布囊,塞到兰薰手中。
“这是……迷烟?”兰薰掂着布囊。
“有备方能无患。”楚燃竹道:“过几个时辰,我再向公主询问魂断草之事。今晚在临海镇歇息,明日随文绮公主赴蓬莱仙岛。”
翌日,三人雇了船出海,文绮指路,驶去蓬莱。
这趟旅途对兰薰而言堪称终生难忘——要是让落攸知道她堂堂北辰居然晕船,那她的一世英名就要尽毁了。
“兰薰姑娘,身体可有大碍?”
她在头晕目眩的状态下,仰头看着楚燃竹迷迷离离的身影,“我……还好吧。”
“既然如此,你尽撑住。”
而文绮也诧道:“兰薰姑娘明明道行甚高,怎还晕海啊?”
这就是大风大浪都过了却阴沟里翻船吧。
兰薰窘道:“你别外传……千万别。”余光里却见楚燃竹眉头一皱,心思深沉的很。
好不容易撑到了蓬莱。
这里的风景甚是仙韵怡人,一切陈设如常,却没有半点活人气息,真是折杀了大好的桃源胜景。
楚燃竹道:“文绮公主,依你之言,魂断草就在那边的山巅?”
“正是。”
楚燃竹眉头一沉,再次贴到兰薰耳边,道:“昨日的布囊,记得用。”
兰薰支支吾吾答应,却半晌未明白个中因由,直到被文绮领到山巅,她才知道——这次是楚燃竹的谨慎细密救了她一命。
“山巅到了。”
文绮率先登上,然后转身,目不转睛的盯住两人上来。
兰薰总算清醒了,环顾一圈,道:“这山巅光秃秃的何来草药?”
文绮突然翻出一脸愧色,又强迫自己狠戾起来,大喝一声:“夫人,我把他们带到了!”
下一刻文绮的身边,一位花样年华的女子现身。
兰薰霎时全身一抖。
“镂月——?!”
岂能想到她竟埋伏在蓬莱等候兰薰大驾光临!
一条邪恶的弧度,如同绽开的伤口般,凝结在镂月的唇角。
“北辰大人,欢迎作客蓬莱仙洲,我已经恭候您良久了。”
这语调甚是不怀好意,兰薰不敢置信道:“镂月你……?”
幽冥剑突然出鞘,楚燃竹冷道:“你等目的在何?”
镂月笑道:“少侠为何这么镇定自若,难道是以为稳操胜券?”
楚燃竹道:“你等行事纰漏百出,居然还狂言胜负,恬不知耻。”
“你说什么——!?”镂月被激出一脸凶相。
楚燃竹咄咄逼人:“在下早知文绮公主讹诈于我,遇到你等,又何须惊惧!”
镂月的脸色倏地灰了,斥道:“文绮,我看你是不想救你父母和王兄了!”
“夫人恕罪!”文绮吓得跪地求饶:“我都是照着夫人的嘱咐来的,千万别伤害我的亲人!”
楚燃竹立刻看出文绮是被镂月胁迫的,于是道:“镂月夫人,你休得责怪于她,你自己居于幕后指挥,本就破绽连连!”
“你——!”镂月气急。
兰薰呆滞了好久,根本想不到,从前那个胆小怕事、懂恩懂义的小姑娘镂月,竟变到这副模样!难道,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而楚燃竹冷道:“我二人刚至临海镇,就逢文绮公主被陆家教训,并声称来自蓬莱,如此巧合,不能不令人怀疑。其次,文绮公主赴东华山时随扈有几名侍女,既然都幸免于难,又怎会让公主一人漂流到陆家,公主对此事只字未提。第三,蓬莱既然遭受屠杀,为何我等一路走来,无血无尸,连遭遇战的痕迹都看不出来,难道凭文绮公主那几名弱女子,就能完好的清理全岛?第四……镂月夫人,这第四个纰漏,你着实责无旁贷!”
镂月此刻已被犀利的言语刺得浑身疼痛,她气急败坏道:“你——你说啊!”
“夫人怕是该学习药理。”
楚燃竹的字句,已冷彻镂月的肺腑,“连我等都知魂断草性喜阴湿,夫人却命文绮公主将我二人引来这山巅向阳处!”
“你——!!!!”
镂月歇斯底里的叫了声,就一句都憋不出,反倒连连后退。
“你……可恨!看来连大师兄也低估你了!”
闻言,兰薰叫出:“大师兄……镂月你究竟出自何派,师承何人,又为何汲汲营营的算计我们?!”
“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为了青女,你该去死!!”
“青女?!”楚燃竹霍的想起,自己梦中所见的那个模糊的男人,便与他提过这个名字。
“霜神青女究竟与你等有何渊源?!”
面对楚燃竹的逼问,镂月却仿佛更为苦大仇深。
“你还有脸问?!叛徒,你这个叛徒!你背叛了青女!”
楚燃竹大惊。
而兰薰又察觉到体内那怨艾之感,忙镇住心神,却倍感失望透顶:“如此算来,诏凌必然也彻头彻尾骗了我吧。镂月,我真是看错你了。”
“简直可笑之极!”镂月疯了般的回敬道:“我们高高在上的北辰星君,贬低像我这样的奴婢,那一定是天经地义!”
此话一说不得了,震得楚燃竹赫然脑中一空。
——北辰星君……?北斗之首的星官,是兰薰……?
看向她,楚燃竹的表情很是复杂。
兰薰竟扛不住他的目光了,语塞道:“楚公子……我……”
镂月又绽开邪笑,高声尖叫:“好了,北辰,受死吧——!”突然攻来,一开始就万分犀利。
好在楚燃竹赶紧仗剑挡下她一招。
兰薰突然看出什么,惊叫道:“奇魄琉璃!镂月你居然有奇魄琉璃的碎片!还不交出来——!!”
“白日做梦!!”
镂月吼道,竟霎时暗投了一支飞镖,正正刺入兰薰的肩胛。
刺骨的剧痛飞快的席卷了全身,兰薰险些坐地。伤口处浸出黑色的血,打湿了蓝衣。
楚燃竹惊道:“兰薰!”
“有……毒……”她吃力的喃喃。
而镂月趁此时机再度攻了上来,那苦大仇深的脸眸,简直令太阳都不敢肆意发光。
突然一片白粉扬起,呛得镂月连连咳嗽,睁不开眼。
是楚燃竹洒出迷烟,趁着这道屏障起效之际,搂住兰薰的腰,带她纵身跃下山头,腾入流云,转瞬即逝……
残忍的黑色遮在兰薰的眼前,剧烈的疼痛摧折着身体的每一处。似乎,什么人在带着她御风而行,耳畔围绕着激烈的风声和断断续续的粗喘。
兰薰的意识,已游离在若有若无的边缘。
“……这里是……”
当兰薰终于找回意识的时候,已过去不知几个时辰了。
海浪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将她唤醒,此刻,身子正无力的蜷缩在金色的沙滩上。
兰薰憔悴的瞥向隐隐作痛的肩胛处,却吃惊的看见,这半边的衣襟已然垮了下来,雪白的香肩露在外面,伤口处血的颜色已恢复正常。
她不难想到,是楚燃竹将她从蓬莱救出,一直腾翔到东海岸,还为她吸出毒血……
想着,便有各种难吞难咽的感觉像被铲子翻出来一样,迅速塞满了兰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