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县。
飞穹离了辛夷,迅速奔入人群之中,逼到那位不速之客面前。
这是冰涟,面庞的血色还没有完全恢复。她身着白衣,风姿曼妙的绽放在华灯之中,左右两手各牵着两个当地儿童,另有三个儿童围着她。
“哟,奴家还当是谁呢,这不是飞穹公子吗。”冰涟娇声道:“世界可真小呢,这样都能撞上面,哎,真是怨债啊。”
飞穹冷睨着她,“你有何干。”
“来过中秋啊,良辰美景大家共赏嘛。”冰涟说着,就对围着她的孩子们笑道:“孩子们,你们说对不对?”
“对!”童声一致。
冰涟道:“方才奴家看见,飞穹公子正陪着一个小妹妹看庙会呢,不知尽不尽兴。”
飞穹心间一颤。
冰涟又道:“公子可真放心,就这么把她丢在那边了。”
飞穹当下厉道:“你待如何!?”。
冰涟咯咯的笑起来:“别这么敌意嘛,奴家真的是来过节的,才不干那煞风景的事!那位小妹妹虽然法力不高,但好歹是个地灵,奴家可不愿乱惹。”然后对身旁儿童热情道:“走啦,姐姐带你们去看花灯!”
“好耶好耶!!”
孩子们簇拥着冰涟,热热闹闹的离开了。
飞穹不敢掉以轻心,立刻赶了回去。
“辛夷——!”
听到这声,辛夷看向奔来的飞穹,他神色焦虑紧张。
辛夷冲他摆摆手,“飞穹哥哥,辛夷在这呢!”却被飞穹霍的扣住双肩,急切追问:“辛夷,你没碰上什么人吧。”
“啊?”辛夷疑道:“没有啊,我一直在这里等。”
飞穹这才略松一口气,查看了四周,又道:“辛夷,务必要跟紧我,这巫县并不太平。”
“飞穹哥哥是遇到什么了吗?快告诉我!”她追问起来。
飞穹道:“是我妖界忘忧城的对头,虽不敌我,但恐伤害于你,所以务必小心。”
明月越来越高,皓月千里,普照万千。
美丽的华灯街景也愈加温馨,人们纷纷前往江边,放灯寄情。
辛夷买了盏蓝色的灯,在飞穹的陪同下,来到江边。
说来甚是冤家路窄,又碰上冰涟了。她手捧白灯,满脸诡异的笑容,从影影绰绰中大大方方的走到辛夷面前。
“这位妹妹,我叫冰涟,交个朋友吧。”
辛夷还未答,腰间便一阵紧勒感,只见飞穹只手将她环在怀中,同时挺身上前直犯冰涟。
面对飞穹凌厉的眼神,冰涟笑道:“飞穹公子怎这般没意思,奴家都说了是来放灯的,您怎么还信不过奴家。”
“废话少说,辛夷,我们走。”飞穹道。
可辛夷却明眸妍笑,如坐镇般无畏无惧道:“飞穹哥哥不必担心,让辛夷和这位姐姐说几句话好吗?”
“辛夷……!”
“真的没事,请相信我。”
被她纯真的眼眸瞅着,飞穹心软了,只得同意,可手臂还紧紧环着她,半天才违心的一点点松开。
辛夷捧灯来到冰涟面前,巧笑嫣然:“冰涟姐姐,我们一起在这放灯许愿吧。”
她这海纳百川的态度反让冰涟震惊,半晌才道:“……好。”
这一白一粉两个女子走下江边,低身将花灯置在波上。飞穹在不远处严阵以待。
“冰涟姐姐的灯,是为谁而放的?”
辛夷笑问,她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和力,让冰涟竟不能自已的说:“是我丈夫。”
“姐姐的丈夫是出远门去了?”
“他……他已死很久了。”
听得冰涟语调和神色都十分崩挫,辛夷安慰:“姐姐不要难过,你的心声,花灯一定能传过去的。”
冰涟敛神反问:“你的灯又是为谁?”
“为我师姐……”辛夷说着,放开手中的灯,这抹同兰薰一样的蓝色,随波飘远,“辛夷的师姐远游在外,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到她了,我很想她。”
“放心,她会回来看你的。”冰涟都不知她怎会说出这样安慰人的话。转瞬,神色却更为凋凄,仿佛马上就要枯萎成灰泥,“辛夷妹妹,谢谢你,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辛夷便起身道:“那冰涟姐姐保重,如果以后还能再见,辛夷要和你做很好很好的朋友!”她告辞了,回到飞穹身边。
冰涟几乎傻了,手中颤抖的白灯在水面抖出一圈圈涟漪。她只觉得,自己方才经受了一番洗礼,那样宽容,让她在这个漆黑的世界里终于能找到一丝光亮……
飞穹带着辛夷远离此处,穿过挂着彩灯的街道。
“辛夷方才为何如此?”飞穹问起。
辛夷娇笑倩然:“那位冰涟姐姐,先不管心地怎样,既然今天没有伤人,辛夷就愿意和她谈心。当然如果她出手伤了无辜的巫县人,辛夷也绝不会手软。”
果然,辛夷不是缺乏防范意识,而是有容乃大。飞穹看着她的笑,自己的唇角也不着意抬出弧度。
江边的冰涟,依依不舍的松开手中的白灯,遥望着它漂远,和其它的所有浮灯一样,载着千言万语。
人生就如同这一盏盏微弱的浮灯,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在漆黑的长河上孤苦的漂零。但是,如果心中怀有信仰,如果情系家人眷属,那么不论再怎么迷惘,也不会弄丢自己。
可对冰涟而言,或许弄丢自己反而是种解脱。
远望浮灯,冰涟喃喃:“陈渡曾说,灯即是等,等灯等灯……清波上的光亮,却终要熄灭在夜风里……可笑啊,注定不回的人,又岂是花灯能带回的!情到荼蘼时,怨尤爱恨,怎堪出口!”
这时,孱弱的肩膀,被人轻拍了下。
冰涟扭头仰视,入目的是一张森冷妖美的脸。
“负蟾,你怎么来了……?”冰涟带着股怨劲问。
负蟾握住她莲藕般细瘦的胳膊,将她拽起身,“伤还未愈,怎么偷偷溜来这里?”
“不要你管,”冰涟甩开他的胳膊,“你不觉得我一点自由都没有吗?”
负蟾远望一江的浮灯,问:“你给谁放灯?”
“和你没关系。”
负蟾却道:“是陈渡吧。”
“你……!”
冰涟刹那间满脸血色尽失,双眼明明是要落泪了,却出奇的干涩。
负蟾道:“陈渡是你丈夫?”
冰涟再次颤抖,看来负蟾全言中了。
温馨的江畔,因两人的几番对话而尴尬起来,冰涟想逃,又不知该逃去哪里。她没想到,负蟾会说出更令她吃惊的话。
“既然你为丈夫放灯寄情,我也为亡妻添一盏灯吧。”
——亡妻?
冰涟诧异之时,负蟾已然去到摊贩处,买来一盏灯。
——也是白色的。
“亡妻叫云娘,和你一样,喜欢身穿白衣。”
负蟾低下身,将白灯送入江中。江水载它漂远,一缕爱恋,一缕忧思,常伴长随。
冰涟忍不住道:“我……从没听你说过。”
负蟾仍跪着,远望浮灯,回答:“我并非蟾蜍,原本是人,家有妻室名为云娘。”
“那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负蟾没有回答,但他那缱绻又怨恨的眼神告诉冰涟,他与她过去的遭遇有说不出的相似。真是可笑,这对互相利用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先前居然对彼此那么的陌生。
“负蟾,我们……回去吧。”
冰涟乖巧的语调,已很罕见。
“好。”负蟾站起身,再最后看一眼江中的五彩,便踏上回程的脚步。
路过冰涟,她却陷入哀思似的,杵在那里。
可忽然手被他牵了起来,冰涟当即怔了。
“走吧。”
负蟾说着,牵着她离去。
这一路上,两人都默默无言,唯有相系的手间,维持着微弱的温度。
晚间时分,月上中天。
飞穹和辛夷回到了巫山的庭院。
姜太公闭目坐在草席上,拿捏着拂尘,将道法之精神默念于心。
“师父,辛夷回来了。”辛夷悄然走近,小声说着。
太公睁开眼帘,起身道:“玩得如何?”
“辛夷很开心,我还放灯了呢,希望我的愿望能被师姐听见,让她快些回来。”说着不禁问:“师父,我们久居在此,又有结界包围着,师姐她就是想找也找不到这里来啊,为什么师父一直不让我去找师姐呢?”
这问题的答案或许辛夷自己心里清楚。
但太公还是告诉她说:“你还记得当年的竹中仙吧,他与贫道间的约定尚还存在,因此,一切需要兰薰自己摸索探寻,与我等贸然互见,反是不妥。”
飞穹也道:“太公道长所言甚是,竹中仙之事,我也略知一二。辛夷姑娘,莫太难过。”
“嗯,我没事。”辛夷心性如风,从不无端悲喜,“其实我相信,兰薰师姐总有一天会明白师父的用意,找到她自己的路。”
这晚,辛夷睡在床上,却隐隐约约听见箫声。
这箫声不同于昨日与她合奏《平湖秋月》的那个悠扬舒展的声音,却是缠绵悱恻,寸寸断肠。这声音入了辛夷的梦境,也令她不禁生了愁绪,皱了娟眉。
……是飞穹哥哥的箫声。
辛夷潜意识里这么觉得。
……飞穹哥哥为人坦荡,喜怒悲愁当流露便流露,绝不刻意掩饰。只是今日陪她逛灯会玩耍,他收起了自己的沉重……
不知怎的,辛夷醒了,窗外幽远的箫声,一轮轮传来。
“飞穹哥哥……”
呢喃着,辛夷披了衣服,走出院外。
那里正是辛夷昨日弹琴之处,只见一抹白影坐在那棵老树上,和着玉月婵娟,箫声飞扬。
辛夷远远望着,只觉得那白影于夜色下是想不出的沉重,他可以在白天熠熠生辉,可到了晚上,却只能跻身在狭小的一隅,用满腔箫鸣抵抗无边的黑暗。
……记得师父曾说“飞穹之过往,应当不堪回首”。
就在这时,天边亮起了一道白光,将深夜炫出一角雪白,甚至刺痛辛夷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