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天界,迷雾之林。
昔何坐在临渊台上,悠闲超然的拨弄他的箜篌。
星眸凝出丝弦恨,素手移来万古愁。
风卷珠帘千拍碎,山川为之失颜色。
玳弦收罢情未断,天上人间两寂寞。
一个饱满的划音过后,全曲戛然而止,昔何心血来潮的想为青冥谷占上一卦,便从怀中掏出了竹签和阴阳币。
不占还好,这卦象一现形,令向来很会把持表情的昔何都面泛惊色。
“这是……青冥谷的中流砥柱坍塌……而后是……祸起萧墙……”
翌日清晨,兰薰竟在睡梦中,被聒噪的哭号声惊醒了。
她顾不上梳妆打扮就穿衣出去。
一出门,刺眼的白色扑面而来,令兰薰目瞪口呆。
潮风竟然披麻戴孝的跪在不远处,挂着满脸的泪珠,嘶声竭力的哭着喊着。
霎时不好的预感就填满兰薰的心。
她走近,还未询问,就见楚燃竹不知从哪里出来。
他竟也一身惨白,神色伤痛,还将一套丧服端到兰薰面前。
“换上吧。”这沙哑的声音,已被悲痛浸润的萧瑟万分。
兰薰怔怔道:“谁去世了?”
“义父。”
挫败的吐出这两字,楚燃竹侧过脸去,无法再正视兰薰。他眼角凝结着眼泪,晶莹剔透,又随时可能汹涌奔流。
兰薰接下丧服,这一刻霍然就酸涩难言,只得失措的回屋更衣。
今天,意想不到的悲剧降临在每个人心头。
夏日蝉鸣葱茏的青冥谷,却沉浸在了一场无边的白色中。
喊魂的哀声萦绕每个山头。
刺眼的白幡挂满每座院墙。
纸灰飞作百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这青冥谷的中流砥柱在一夕之间断毁,这不啻于万钧重石滚落山崖,砸在众人头顶。
然而最崩溃的还是剪涤。
年未三十,她就失去了丈夫,从今往后的日子,她都将孑然一身。
“夫君——!!”
凄厉的唤着再也回不来的人,剪涤眼前模糊的令她疼痛,痛不欲生。
她扑在棺材上嚎啕,任谁上前劝都无济于事。
“夫君,我不要你走!不要你离开我啊……!!”
犹记当年,她被端逢所救,带入青冥谷中侍奉先夫人。后来先夫人过世,端逢鳏居多年,又渐渐倾心于剪涤,娶她为妻。
两人真正厮守的时间也不过几年。
如今,鸾凤和鸣的美梦已醒,铮铮切切的现实,剪涤必须接受。
在一片白色中,兰薰悄然脱身,靠在一棵树下。
她心想:端逢谷主为何会突然辞世?事若奇则必有鬼……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兰薰……”
耳畔,编钟似的嗓音唤了她。
兰薰见楚燃竹来到她身旁,便问:“谷主他的死因是什么?”
楚燃竹道:“昨晚是潮风照顾义父,两人相继入眠,不想潮风今日醒来时,义父已然——”不忍再说。
兰薰心忖怪不得一早就见潮风哭成那样,她相信潮风断不会谋杀亲父,那又会是……“对了,函勿是怎么说的?”
“说义父先天心脏有疾,恰于昨日暴发,不治身亡。”
“心脏有疾,先天……”兰薰喃喃,她知道这种病的厉害,若真发作了,极容易猝死。
望向楚燃竹,见他正竭力压制着眸底的泪光,兰薰鼻尖一酸,忍不住慰道:“你不要难过,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闻言,楚燃竹却瑟然问:“你们……也有生老病死?”
兰薰心下颤抖,酸道:“楚公子为何这么问?这世间万灵,长生有之,不死却绝未有之。我们成为神祗,不过是寿数长久一些,可魂魄终有力尽的时候。待到那日,人也好,神也好,三魂七魄都将烟消云散……”说着神色愈加凄哀,眸底甚至潮湿开来。
楚燃竹忙道:“是我言语突兀,你莫往心里去。”
“没什么。”兰薰的笑靥挂着浅伤,“自我被师父捡回岐山,就注定了终将有这一下场,不过,现在才过去两千年,我想,我的时间还有很多吧。”
楚燃竹越听越难受,兰薰的每个字,都像看不见的鞭子抽在他身上——如果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赐人以轮回,那如兰薰这般将所有的孤苦集中于一世或寥寥几世,又算是上天的仁慈吗?
不由自主的,他颤抖的抬起手,握住兰薰的小手。
一股暖流淌进了兰薰的心头,她怔的望着他。
此刻的楚燃竹,柔和的目光有如朦胧夏月,“人生在世,不论寿命长短,只要尚有好的回忆,便就够了。”
话语仿佛带着一轮轮的回响,将兰薰包围其中。
……好的回忆,好的回忆……是啊,岐山,师妹,竹中仙……
可是,这些真的只是回忆罢了,究竟能不能再变为现实呢?
能吗?
“楚公子,我……兰薰明白,自会打起精神的,也请你不要过于悲伤。”
在命运面前,或许人就是这样无奈吧,以至于还要在该哭的时候,反而以笑代之。
随着时间的流逝,黄昏,丧礼结束了。
自此,青冥谷多了一座崭新肃穆的坟茔,少了一位纵览全局的智者。
坟前,剪涤痴情的跪着,悲痛的向天空播洒纸钱。可纵使将蓝色的天空遍染白色,夫君也不会回来了。
发自肺腑的,她哭诉道:“我原以为,青冥谷是世外桃源、是仙境。原来,它不过是浊尘中的一小块净土,它连自身都难保……人,真渺小啊,不过是江中一露,海中一粟……”
——正所谓:青冥仅拒浊尘世,青冥并非神仙洲。
死者逝矣生者恸,掩身净土阖双眸。
今日葬他知是我,他日葬我又是谁。
魂随风去愿可至,流云送向天尽头。
桃源路,会否天尽头?
天尽头,桃源真在否?
天之长,人在天下苟偷生。
地之久,人在地上若蜉蝣。
一粟哪得见沧海,一露岂敢窥江流。
孤芳只可径自赏,独木野火焚尽丘。
纸灰飞,梨花裘。
墓前滴落谁斟酒,鸦啼黄昏好个愁!
且再说潮风,素来嫌恶剪涤,时下也走上前来安慰道:“别、别难受了,节哀顺变吧,义、义母。”
剪涤怔道:“风儿叫我什么?!”
“……义母。”
听罢,剪涤冰冷的泪逐渐升温,她竟霍然拥抱住潮风,如同抱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潮风一愣,又拍着她的后背,道:“义母您定定神啊。”
看着潮风像长大了一样,兰薰喃喃:“太好了。”
可突然剪涤又触电般的丢开潮风,说着:“不行,我不能再害你了!”
潮风疑道:“这什么意思?”
但见剪涤不忍的蹙眉,道:“我……从小到大常做一个梦,梦见我似乎曾犯了什么大错,被罚生生世世专克亲近之人……我已经克死了夫君,不能再害你了!”
楚燃竹和潮风均不解。
怎料兰薰霍然倒吸一口气,疯了般的向前跌了三步,“你……你是……?!”
楚燃竹忙道:“兰薰,怎么了?”
但见兰薰用无限怀念的悲情目光,凝望剪涤。
“原来你是……裁……云。”
怪不得啊,初见剪涤时觉得那么眼熟。
记忆的断片突然止也止不住的蔓上剪涤的心田。
她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
她是裁云,是花神花弄影的婢子,因为和镂月弄丢了奇魄琉璃,才落到而今的下场。
“北、北辰星君……”剪涤热泪盈眶。
兰薰也不由泣道:“裁云,真是苦了你了。花弄影和昔何,都很想念你。”
“北辰大人——!!”
剪涤扑通跪到兰薰身下,抱着她的双腿嚎啕大哭,仿佛兰薰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潮风早已愣了,又被楚燃竹拍了下肩膀,道:“走。”
两人就此离开,余下两个女子隔世相诉,一座孤坟面对一片黄昏……
“北辰大人,这就是我迄今为止的遭遇……”
原来,剪涤从前是天泱殿殿主太祀的先夫人香释蝶的婢女,夫人对她恩重如山。
可后来不知因为什么,香释蝶夫人莫名失踪,年未十岁的剪涤也逃出了天泱殿,路上被端逢所救,并带回青冥谷。
这些兰薰在之前已经隐隐感觉到了。
然而,剪涤还说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就是这件事,让兰薰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释怀。
此刻,兰薰一个人回到房中,耳畔还回响着剪涤的哀求——“这个秘密,我本想带进棺材里的,但现在看来已牵连太多了,所以我才告诉大人,由大人您来定夺吧。”
兰薰不由自语:“裁云啊裁云,知晓了此事,你要让我如何置若罔闻;可若是将之公诸,他们几人又将情何以堪……”
耳畔还遗留着剪涤的哭诉:“青冥谷就是被我牵连,才落到今日一般,亲人、爱人,注定早早逝去……”
不觉间在房里踱来踱去,兰薰胸闷的濒临窒息。
——当初天帝信口一句话,就将裁云埋葬在轮回中,如此苛酷的刑罚,还是拜她这北辰星君向天帝苦苦求情所赐。或许,对裁云来说,倒不如形神俱灭来的痛快吧!
再思及镂月,她又是怎么回事,俨然与裁云的现状大相径庭。
“天枢!”千里传音。
天枢到来,“参见北辰大人。”
兰薰道:“安排可靠下属,去调查镂月此人究竟是何来头。”
“是。”天枢退隐。
待他走后,兰薰换回一身蓝色衣裙,悄然离开青冥谷,回返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