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时,兰薰突然察觉到楚燃竹微微一颤。
“怎么了?”
她正过身问着,却被楚燃竹环得更紧。
只听他定定道:“负蟾,冰涟。”
不是冤家不聚头,在茫茫人海中,竟瞅见了负蟾和冰涟。
关于冰涟之事楚燃竹之前已告知兰薰,眼下只觉得不可掉以轻心,他道:“千万小心,与我过来。”带着兰薰到了街边。
兰薰低声道:“要不要跟踪他们?”
若是平时楚燃竹定这么干了,可眼下顾及兰薰安危,便说:“太危险了。”
“距离拉长些就好。”兰薰看样子是很想跟踪,还耍笑道:“有楚公子在,兰薰什么都不怕。”
她没了法力反倒更不知天高地厚,楚燃竹只能软道:“如此,你须随在我身后。”
“知道了。”嫣然一笑。
却说前些日子冰涟险些死在飞穹的手里,她在被负蟾救回后,求他放她来巫县过节。负蟾就是一个老好人,反倒陪她一道来了。
此刻走在人头攒动的街上,节日的热闹气氛却丝毫无法捂热冰涟的心。纵然明月依旧,华灯依旧,可人已不在,那么一切景致又和凋零败死有什么区别呢?
步到一条小巷中央,冰涟突然驻足,望向一栋小楼,这刻失魂落魄。
负蟾随她一并停住,望着眼前的小楼。楼上的一家四口正举杯开怀,年轻的小两口向长辈们敬酒。
酒香飘来,在冰涟的周身泫出愈加浓重的悲情。
她喃喃着:“阿旭如果还活着,现在也娶上媳妇了吧……”
负蟾不禁问:“谁是阿旭?”
“我的儿子。”
负蟾一惊:“你曾与陈渡有儿子?”
“是啊,可是、可是……”呢喃着,两行泪水扑扑簌簌落了下来。
“他死了!被陈渡亲手杀死的!”双腿失去力气,冰涟跌落在地恸哭。
负蟾不能置信道:“虎毒不食子……是什么原因。”
“因为……陈渡说阿旭是半人半妖,是个怪物!”
凄厉的哭喊,当然这句话也刺痛了跟踪她的楚燃竹。他周身一抖,兰薰却紧握住他的手,微微摇头让他不要再想。
那边,冰涟哭道:“是我害了阿旭,如果我是人,陈渡就不会下此毒手了。”
“这……不能怨你。陈渡不知你是妖类吧,是你不慎露出破绽?”
冰涟更伤心了,瘦削的肩膀辗转拂袖,仿佛外界再冷一点,就会将她冻碎。
“冰女是至阴至寒的妖类,想久居在阳气旺盛的人间,就必须每隔几日用采阳补阴之法,这样才不至现出原形。”
“什么是采阳补阴之法?”
提到这,冰涟简直不忍启齿。
“就是……与人间的男子交合……这时他们魂魄的阳气最盛,我便伺机吸取他们的魂魄。”
冰涟的话,如同重棍打在负蟾背上,令他愣神道:“你……!”
“很卑劣是吧?就像个淫妇,到现在还被怀恨镇的知情人耻笑。那三个曾欺负我的流氓,就知道我的过去……可我没别的办法了,要想与陈渡白头偕老又不被发现是妖,我只能这样!”
冰涟绝望的抽泣着:“这么做,一次两次还没人发现,可时间长了,巫县连出命案,死者还都是在死前有过房事。县衙四处调查,满县人心惶惶,我却不能中断采阳补阴,每次都提心吊胆的……终于还是躲不过,还是被陈渡发现了。”
“他……如何……”
“陈渡是县衙的官差,那日被分配蛰伏在一位员外的家中,当场目睹我与那员外行苟且之事,一怒之下把我关进菜窖。在菜窖待了很多天,陈渡将我看得死死的,我不敢再采阳气,可这样却……头发变白了,身体也逐渐化成冰……这下全巫县的人都知道,衙役陈渡的妻子是个妖怪,红杏出墙,勾引男人吃食他们的魂魄……陈渡生来爱面子,遭到全县的指点非议,又被县太爷辞退,他把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当着我的面砍死我们的儿子,又将我赶出巫县。然后陈渡他、他……”
听到这,负蟾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是不是自尽了?!”
冰涟颓然喃喃:“你怎么知道。”
“云娘是自尽而亡。”负蟾的语调也伤怀起来,“我与你虽遭遇不尽相同,却也能同病相怜。”
冰涟抹抹泪,抬脸问道:“你的妻子也是妖类么?”
“……是。”重重落下这字,负蟾背过身去,道:“起来吧,该走了。”难道还要在这痛饮美酒的一家人眼皮底下哭个没完,徒然伤神吗?
冰涟被过往的冷情腐蚀了全身,双腿尽失力气,呜着嘴唇仍直勾勾的瞅着小楼上的幸福一家。
负蟾侧脸瞅她,站定了片刻,来到她面前低下身来。
“走吧,冰涟……”将她瘦削的双肩轻扣住,负蟾劝着。
两双眼看入彼此,映着苍茫的月光,泛着凄冷的涟漪。
“负蟾,他们一家,我想都杀了……”冰涟的目光又挪到小楼上的四人。
负蟾默默靠近她,胸膛离她的脸只有几寸距离,挡住她的视线。“不必再看了,我们回街上。”
“可是我……”胸中满溢的悲情幻化为哑然失语,冰涟只觉没来由的心头泛触,竟令她埋下头来,倚入负蟾怀中。“他们那么幸福,我却孤身一人。”
负蟾感同身受,“不要多想了,至少……我同你一样,可以陪着你。”
同是被天地弃之不顾的人,不由自主的紧紧相拥,彼此舔舐着心头的伤口,此刻,只要能分担哀凄与啜泪就够了。
可两人还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着什么东西,已经渐渐的变质了……
负蟾和冰涟终于又回到了大街上。
一切都热闹的像个诅咒,诅咒着冰涟这个格格不入的人。
“负蟾,我怕……”
听到身后心虚的呢喃,负蟾转脸问:“你怕什么?”
“我怕遇见官差……”
看来过去的阴影已经让冰涟的心理变得很不正常——碰到官差,官差会抓她,然后陈渡就会和她撕破脸……
负蟾道:“过了十几年,如今的官差早不是当初那些。”
“可他们都是官差,我害怕……”
正说着,真见不远处来了一群马队,街上的人赶紧让开条路。
负蟾一眼就看出这是衙门里的捕快,赶紧催道:“冰涟,这边!”牵着她往街边撤,谁料冰涟竟呆住了,松开负蟾的手,直直瞅着眼前的马队迎面逼来。
负蟾心一寒,正要再去拽她,却被混乱的人群冲散了。
“冰涟——!”
他奋力向前挤,却还是来不及。
马队飞速冲来,捕快们见冰涟挡在路中间,赶紧勒马,可残余的冲击力依旧不小。冰涟被他们撞飞出去,惨叫一声,跌在十尺开外。
居民迅速围观。
捕头下了马,走近几步,耀武扬威道:“大胆刁妇,不知死活,衙门的人也敢挡!”
冰涟爬起身,额头上已多出一块淤青,她怔怔道:“不要、不要抓我,我是迫不得已的……”
捕快们本来就是因一桩案子出来公干的,听冰涟这么一说,捕头当即掐住她的手腕喝道:“你这犯妇,送上门来了,跟本捕头去衙门!”
后两个字如同魔咒,冰涟疯狂的挣扎起来,“我没有犯罪,我不去衙门,不去!”
“你……!”捕头正要动粗,却被什么人一掌推倒在地。
他大惊,仰头一看,面前多出个身披褐黄斗篷的男人,在夜色和灯火的映照下,美丽的教人脊背发冷。
“你们为官的就知仗势欺人!”负蟾吼他一句,低下身扶起冰涟,低声道:“不用怕,几只狗而已。”
捕头倏然变色:“靠,敢骂本大人是狗,你吃了豹子胆了你!弟兄们,把这两人抓起来关进大牢!”
众捕快挥刀逼到两人身前。
冰涟不停的哆嗦,“负蟾,我怕……”
负蟾似乎相当痛恨官道中人,犀利的一扬斗篷,掀起的风沙令捕快们没来由的心惊胆战。
“手握丁点权势就要鱼肉乡里,像你们这等人,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走狗。”语气不重,但浓浓的鄙夷昭然若揭,怔呆了在场所有人。
连冰涟都停下哆嗦,愕疑道:“负蟾,你……?”
正逢这时有个围观的半百之人恍然高呼:“她不是十几年前那场连环命案的凶犯吗!”
然后又有人道:“是陈渡家的妻子!”
霍的人声鼎沸,一股刺耳的仇视和鄙屑之情扩散开来。
“该死的妖怪还有脸踏入咱们巫县,当年害死了多少人!”
“这妖女真不知羞……”
“把她赶出去!!”
县民们叫嚣着就捡了石头砸来,负蟾狠扬起斗篷,将石头击了个粉碎。可接下来人们有菜的砸菜,有鸡蛋的砸鸡蛋,从四面八方过来。一片眼花缭乱中,铺开刺耳的谩骂和捕快们残酷的笑。
倏地,狂风大作,是负蟾扬起无数的沙砾。
众人赶紧都捂住眼睛,乱作一团。
待到沙尘过后,再定睛一看,两人都不见了。
“靠!这杀千刀的妖男怪女!”
捕头满心不服的骂着,众县民应和连连,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们在当官的眼中根本是贱民,说不定连人都不是,那么和妖怪又有什么不同呢?
目睹了一切的兰薰和楚燃竹,心里是百感交集。两人对望一眼,又都微微叹着气,跟上了负蟾和冰涟。
簌簌两道妖光,负蟾和冰涟现身在巫县的一块偏僻地带,不远处就是长江。
冰涟还在心有余悸的发抖,负蟾只好劝道:“已经安全了,这里不会有官差。”
冰涟信了,从地上爬起,像个无知的孩子般上下左右打量面前的人,不由嘤嘤:“你刚才真的好奇怪,从不曾见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