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抹粉色的芙蕖消失在门畔,兰薰的面上,笑容和煦的如同春暮桃柳。
“这孩子,什么时候也知道耍小心思了。”
自言自语,兰薰将瓶中倒出一粒丹丸,捧在手上。
……这!这还是天界炼制的呢!辛夷是从哪里得来的!
正咂摸着丹丸,忽而一道白影自眼前掠过。兰薰一看,飞穹就和轻烟般来去无声。
“兰薰姑娘,请将丹药给我,切勿草率服下。”
兰薰不由沉然道:“看来,公子是知道什么了。”递过去丹丸。
飞穹低下身,将丹丸放在地上,然后持箫将其霍的击碎。
——这丹是空心的,里面竟有个白色的东西。
兰薰一惊,离开软榻,与飞穹一同低下身。
她道:“这……倒像是虫蛹。”
飞穹道:“以在下所历,此乃巫师施法所用的媒介——蛊虫。此虫生来通灵,你若服下丹药,它便在你的体内蜕变为成虫。这只想必是钻心蛊,能吃食人心。”
兰薰一寒,喃喃道:“有所耳闻,蛊虫似可以靠乐曲来催动,幸好辛夷没有擅自服用……公子可知道这丹药辛夷是从哪里得来的!”
但听飞穹低低道:“雾神昔何。”
这一讯息无异于一记重拳打中兰薰的胸口。
“你们在巫山底遇到昔何了?!”
“花神前去为巫山神女撒花,雾神昔何陪同而来,与辛夷切磋音律之时,亲手交予她的。”
飞穹的眉间尽是阴云,连带着兰薰也浑身发冷,满脑子盘旋着不可置信。“昔何为人如沐春风,超然自闲,他又怎会……这太匪夷所思了,恐是有什么误会。”
兰薰说着,透过朦胧的日光看向飞穹,他那一贯俊雅的轮廓,此刻却修饰着满满的凌厉。
他郑重其事的嘱咐道:“兰薰姑娘,听在下一言,昔何此人,千万小心。”
晚间时分,众人聚在圆桌畔用餐。
一轮明月自窗外照来,洒下霜般的辉光。
辛夷凑到兰薰耳边问:“师姐,有没有觉得身体好一些?”
兰薰心底一沉,知道辛夷还不知那丹药有异,便笑道:“好多了,谢谢师妹关心。”
辛夷清纯的笑,如同不败的花,可须臾后却又渐染一抹惆怅。
“……飞穹哥哥……”
唤了一声,稍微犹豫,令众人都停下碗筷看她。
飞穹坐在辛夷旁边,问着:“什么事?”
不料从她口中听到他最不愿触及的话题。
“那个上古的霜神,青女……到底是怎样的人。”
宛若雷电的话语,将飞穹击打得措手不及,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
辛夷还在说着:“第一次在江上遇到飞穹哥哥时,师父便说,你是去巫山祭奠青女了。昨天晚上,你和瑶姬姐姐的讲话,我也都听到了。”
她这样一说,飞穹反而不那么仓促……也罢,昨日见她半夜立在咸池边,也该知道她什么都听去了。
面前,辛夷不加雕镂的双眸却闪得铮铮切切。
周遭的几双眼,也都如火烙一般落在飞穹脸上。
“飞穹哥哥,你就告诉我好不好……”带着央求的声音,一轮轮的回荡在耳边。
看来,纸是包不住火了。
该说的,终有一天不能再噤口不言。
“……好。”
飞穹沉重的落下这字,尽可能简言带过。
一切要从两千三百年前说起。
那还是殷商盛世,巴蜀一代兴祭祀巫山神女瑶姬。
瑶姬自父亲炎帝神农过世后,终日郁郁寡欢,便修书至天界,请自己的好友,霜神青女,下界陪伴。
当时的天神并不多,青女为原始神,许多工作就托给天仙去办了。她在自己心腹的陪同下,来到巫山底,终日和瑶姬闲散度日。
却说青女擅吹箫,曾取上好的湘妃竹制成长箫,于上面刻字“箫乐九曲,共枕青霜”。她时常临巫峡演奏,引来无数飞禽走兽环绕相听。
某日,一只生于巫峡附近的苍鹰,修炼两百年初得人形,不知天高地厚。到了巫县也不收敛,结果被云游的天仙封印进一个宝葫芦里。
这葫芦中是冰火两重天,北面是千年寒冰,南面是三昧真火。苍鹰就立足在这般世界,稍稍往北便冻彻血肉,想向南取得一点热度,却又被烧得斑斑焦黑。
他只能立在正中间,一边是簌簌寒风,另一边是灼灼炎气。稍有不慎就会形神俱灭,哪怕微微松懈,都会经受万蚁蚀身之痛。
“生不如死”此词,在这般折磨下都失尽了描述力。
后来这天仙在一次斩妖中罹难,宝葫芦流失在一座湖中,像个废旧之物般,于湖上漂着。
整整一百年无人问津。
而苍鹰,就在折磨中度过了一百年。不知多少次他都想自我了断,却又在绝望中盼着有谁救他出去。
终于有一天,天降暴雨,突发山洪,湖中水涨数次,淹没周遭人家,汇入了长江。
这葫芦便顺江而下,漂到巫峡。
……箫声……?!
这是苍鹰在茫茫苦海中听到的第一声外界之音,纤尘不染,婉转多情,仿佛能治愈受了百年折磨的心。
细心的青女,看到了漂来的葫芦,便涉水将之拣出。
苍鹰终于被释放出来,可一只翅膀已被冰封,另一只被烧焦,生命垂危。
青女怜爱万物,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这只苍鹰,终于令他康复,得以化为人形,并从他口中得知了一切原委。
“对了,你叫什么?”青女问。
苍鹰说,自己没有名字。
青女只是笑,笑得毫无剑戟,她说:“年少气盛,不免会碰壁,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吧。东边有个岘山门,是八荒散人所创,广收门徒,施学传道。你能忍受冰火酷刑这么久,可见也是天资极好,不妨由我做主送你到他门下。”
青女言出必行,将苍鹰拜到岘山后,便回了巫山。
临走之刻,还不忘嘱咐他说:“刚强寸步难行,柔软天下去得,我的一番苦心,望你能好自为之。”
站在山头的他,目送着青女步下山,只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的人。
当时的他,满心以为这个赐了自己重生的女神,有朝一日再看到自己学得一身本领后会欣然的赞美他。
可是他想错了。
因为下一次见面,竟是永别……
“昔年尚怀事在人为之心,岁月久了,才清楚的认识到,凡事若不能得天独厚,那就是争到头破血流也无结果。青女之死,罪在谁人,我已不愿再想了,而她所留予我的,也只剩下这支竹箫……”
抚摸着长箫,飞穹的神色,黯淡如没有星辰的夜空。
他便是那只苍鹰。
每当他忆起过往,故人无缘一见,心中便存憾恨,却又只能将一切悲鸣填埋在自己的胸腔中,不可说与他人。
所以这箫便叫做“青霜”。
箫乐九曲,共枕青霜。
乐曲可以一遍遍的演奏,可是青霜,却再不复见了……
压抑苦涩的气氛弥满在房间中,几人都沉然无语。
然后就是辛夷,突然站起来,埋着头就失措的跑了出去。
飞穹眼下难有心情去顾及她,于是兰薰起身道:“我去看看辛夷。”
古树下的辛夷,拨着琴,每一声都心烦意乱。
青女对飞穹有再造之恩,这么多年,飞穹对她还甚是惦念。和青女一比,辛夷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过客,甚至,什么都不是。
兰薰步来,不加斟酌,便轻笑道:“辛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突然跑出来,似是也有烦恼了,这可不比平常。”
辛夷郁郁道:“我也不清楚,就是觉得胸口好闷……”
兰薰噗嗤就笑了出来,揶揄道:“我的傻妹妹,你几曾有什么心思能逃过师姐的眼睛?果然嘛,再海阔天空的女孩子,一和‘情’字扯上,这心胸就开阔不起来了。”
辛夷慌忙道:“师姐就别取笑我了!”
“哟,我哪舍得取笑你啊,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兰薰一边道,一边在心中想着,那飞穹既然识得青女,会不会也知晓她兰薰、竹中仙还有青女的关系……待飞穹哪天想说了,定要他一字不落的全交待出来。
这样想着,兰薰只是随意勾起嘴角,说:“我倒真想亲眼看看,那青女究竟是怎样的莲心不染,能让飞穹如此难以释怀。只可惜,终究是无缘一见了。”
“师姐你不要再提了,辛夷不愿听到这些!”
看辛夷这副委屈的模样,兰薰只得好姐姐做到底:“你看你,说你傻你就是傻,青女都是两千多年前的人了,你跟她抢什么风。何况,飞穹心里是如何想的,你还看不出来?再这么醋下去,就不是我的辛夷师妹了。”
听了兰薰的教诲,辛夷平静下心神,指下的琴曲中,烦闷也逐渐淡去。弹着弹着,似寻回流逝的时间与过往。
“师姐,辛夷也许久没见你舞剑了,现在就舞一段好吗?”
兰薰也许久未用过剑,倒想重新体会。
只见辛夷从琴座下取出一把剑,这一刹兰薰心中骤暖——这是她当年在岐山用得剑,辛夷还一直留着。
“师姐,接住!”剑被抛来。
兰薰只手接下,夺了剑鞘甩在旁边。
蓝裙轻扬,如同波浪般绽放于皎洁月下。振袖扶尘,剑出白雪,将绮丽的温柔和飒爽的锋芒演绎到淋漓尽致。
一个拨琴,一个舞剑,这样返璞归真的场景,时隔这么多年得以重见,又是怎样的扣人心弦。
投入的少女们,没看见那边,楚燃竹、飞穹、雪葵正远远看着这美丽温馨的画面。
这刻,楚燃竹心下又是一阵涟漪,眼前悄然浮现出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画面。
——岐山的竹林里,同样是那个蓝衣少女,同样在舞剑,却是为他一人而舞剑……巧笑妍妍,眉目含笑,伴着翠色的竹叶和金亮的日光,顾盼生辉,令他频频失神,守护的意念不断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