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女子突然侧脸向兰薰,悠悠道:“怎么,不敢出来?”
兰薰胆一寒,对上楚燃竹望来的目光,不知怎的,他那深邃的眼,此刻却透着不对劲的陌生感。
既来之则安之,兰薰步到两人面前十尺开外站定,没有表情的脸上,两枚瞳仁却是无畏无惧。
她道:“这位姐姐是哪里人士?”
女子讪笑道:“还以为你定识得我呢,竟是这般懵然。”
“这话何意?”
闻言,女子笑出一派鄙屑之情:“你对‘青女’应该是不陌生的吧。”
兰薰全身一凛,“你是青女?!这怎可能……”警钟高挂,“莫不是八荒散人卷土重来,又设局欺人吧!”
“八荒散人?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只听女子道:“你知道那老头子是怎么死的吗?据说,是被瀛洲国倾全国之力捉拿,以三昧真火焚烧其身,不仅尸骨无存,而且连魂魄也被烧化了。”听得兰薰心里发毛,仔细一想,既然飞宇曾做过瀛洲国师,又对青女逝世一事耿耿于怀,那么他蛊惑当时的瀛洲国君干这事情也在情理之中……转念又一想,还不知这青女是真是假,怎可信她的一面之词。
看出兰薰思虑重重,青女讪笑:“姜姑娘,我这里恰有个问题,望你能回答。”
“你……请讲。”
青女道:“你告诉我,最无情无义的是什么。”
听她的口气怨艾又鄙屑,兰薰噤口不言。
“姜姑娘,请回答呀。”青女催道。
兰薰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好,眼下绝不示弱,下一刻便在脸上挂起明媚娇艳的笑,似将整片凄凄的竹林都张扬的盖过了。
“兰薰驽钝,不得要领,还请这位姐姐赐教。”
青女哈哈大笑起来,刺耳的很,旋即看向楚燃竹,“公子,你告诉她吧,最无情无义的是什么。”
楚燃竹缄默片刻,开口之际,编钟般浑厚的声音,如同巨石般砸在兰薰头顶。
——“天地。”
兰薰大惊,青女却满意的鼓掌,“说得好,看来公子与我心有灵犀。亏我还曾高居神位呢,待到被岘山门玩弄于鼓掌之时,天地还不只是眼睁睁的看着。”
楚燃竹也道:“纵我无愿争强好胜,却仍被视为妖物,只因是不循常理而生。既是如此,天地何必生我在先,而弃我在后。”
随着楚燃竹越说,兰薰颤抖着后退,怔怔道:“你……你不是他!他虽心怀怨言,但不会在我面前说,他只会鼓励我,绝不会把这种情绪传染给我!你们到底是谁?!”
对方霎时变了脸色,宛如骤然而起的阴风盘旋在兰薰的全身。兰薰眼前霍的亮起一片黑光,将两人的身影吸了进去!然后晕光飞散,方才的两人竟变成一个人!
一个阴鸷的黑衣女子,耳挂骷髅坠,眼眸后挑,唇黑如凄,面色煞白,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鬼魅!
一只白骨手,指甲两寸长,得意的撑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扛至肩头,嚣张的奸笑起来:“虎落平阳被犬欺呀,北辰星君,原来你也有今天,真是好教姑奶奶高兴呢!”
兰薰骇道:“你究竟是谁?!”
女子才懒得回答,挥起那油纸伞就冲了上来!
兰薰急忙闪开,喝道:“何方妖孽?!”
对方硬是不答,跟兰薰来回过了好几招,将兰薰逼到下风。
一个不慎,兰薰跌在地上,仰脸望去。
“哼哼,北辰星君,像你们这些天神地祗的目空一切的惯了,动不动还要制裁我们这些妖魔。今天叫姑奶奶逮着你了,定要非常好的款待你一番!”
黑衣女子倏地操起油纸伞,只见伞的边缘冲出一圈白骨刃!她举起伞,冲着兰薰挥去。
眼前一黑,兰薰不由闭上眼,只知道自己要完了,而充斥在心头的,却是那追寻不到的黑色身影……
“轰隆”一声,身下的大地惶惶颤抖,惊得兰薰一抖,睁眼一看,呆了。
——那黑衣女子竟摔了好远,油纸伞在地上滚了几圈。她还手捂胸口,吐着血,极致不甘的目光凶煞煞的望向一边。
兰薰也望去,霎时,整个人就被石化了。
……那是,竟然是……这是真的吗……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兰薰盯着那在千钧一发救了自己的人,终于,颤抖着唤出他的名字。
——“函勿……?”
当真是他,仍旧是那件质朴的布衣,黑色的发丝轻轻束着。曾经狂热而绝望的眸子,现在却和看破尘世的隐士般,平静的像是东篱边的湖水。
唇角,微微勾出丝笑意,“北辰大人,别来无恙?”
这刻兰薰发自肺腑的感动,潭底渐渐的潮湿。
“函勿……真的是你……?”
这时那鬼魅女子爬了起来,目露病态的凶光,叫嚣着:“哪里来的混蛋,敢坏姑奶奶大事,活得不耐烦啦!”
函勿道:“食人之梦,噬人血肉,又用幻术来玩弄人心。并非世人视你为妖魔,而是你行径可耻,堪得‘妖魔’之名。”
几句下来,便教女子面色铁灰,“你找死……!”捡起油纸伞扑上去,似是倾尽全身之力。
可骤的,竹林中飞出一支燃着炼狱之火的利箭!
只听女子胸口中箭,惨叫一声,当场倒下。万分不甘的挣扎几下,整个身子便再也不会动了。
函勿转脸向利箭飞出的方向道:“嘱咐过你多少回了,在后面好好藏着。”
“我看她来势汹汹的,担心你应付不来,就射支箭帮你,责怪我做什么。”
这如漱玉般悦耳又毫无杂质的声音,穿透兰薰的灵魂,让她脱口而出:“是……休萦吗?”
竹林中露出浅红色的一角,被风一吹,似带着玲珑的笑意。
函勿稍有无奈的叹口气,走近兰薰,问着:“怎样?”
兰薰起身道:“多谢相助,我没事的。”她的注意力,此刻全在那边藏头露尾的休萦身上。
“休萦,出来吧。”
应着函勿的唤声,那浅红的轮廓慢慢从竹林中走出。仍是那般艳尘绝世,不加雕琢就能焕发出似仙似妖的气质。三千烦恼丝被绾得巧夺天工,少了一分少女的俏皮,多了一缕少妇的矜持。
兰薰几乎哑然,半是相逢的喜悦,半是惊讶——休萦那纤细的腹,现在已微微隆起。
“休萦,你……要作母亲了?”
一提到这,休萦就满面红光,狠劲点头。
函勿上前将她扶好,微微诘道:“走路注意脚下,小心乐极生悲。”
“函勿就会杞人忧天!”休萦欲嗔还笑,又看向兰薰,喜道:“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听函勿说你是天神呐,竟然这么威风,之前还不告诉我!”
兰薰眸色一黯:“天神……那已是过去式了。”
休萦诧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总之,我现在已是肉眼凡胎了。倒是函勿知不知道,方才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竟还扮成楚燃竹的模样引我来此。”
函勿道:“她是个魔物,吞噬人的梦想,擅长读心术,会变作各种模样迷惑人,最终让人意识枯竭,成为她的腹中餐。前些日子我和休萦来到附近一座村庄,曾答应村长除此魔物,也是因为这一机缘,得以搭救你一回。”
休萦忙说:“你少来这套了,说带着我除魔,却让我找地方躲起来,根本就是小瞧我,谁说怀着孩子就不能打打杀杀啊。”
面对休萦这半讨说法半撒娇的模样,函勿是一点没辙。
兰薰看在眼里,不由笑道:“你们真是幸福,恭喜了,倒是休萦你,想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大咧咧的休萦自然不避讳这种问题:“我随便了,不过每次和函勿提这事,他就说‘要男孩干什么,女孩多好’。”惹得兰薰笑意连连。
蓦地,休萦敛了敛表情,道:“对了,你刚才说那个梦魔变成二少主的样子骗你,那二少主人呢?”
一句问出口,休萦就感受到兰薰身上散发出的各种滋味,好教人心酸不已,又听兰薰失神道:“发生了太多事,整个青冥谷都变的形同陌路,他这段时间真的是……”不忍说下去。
仿能看透兰薰的心,函勿道:“不要着急,先随我们回村,再慢慢道来。”
原来,函勿说的那座村庄,就坐落在九嶷山。
整个村子一半在山底,一半在高地。
本来函勿与休萦自离开青冥谷后,游历河山,四海为家,但因后来休萦有了身孕,两人便暂时住在这九嶷村中。
他们的屋子,建在全村地势的最高处。
凉风习习,日影夭夭。
这片宁静的村落,顶着一轮残日,近乎凄美。兰薰骑乘的那只青鸾,歇息在柔软的屋顶上。
屋檐下有座平台,休萦坐在椅上,身旁是函勿。两人眼前,兰薰双肘撑着栏杆,俯瞰房屋阡陌、斑竹湘江。
所有的事情,她都讲给两人了:奇魄琉璃和七情六欲石,镂月对裁云的欺瞒,飞宇的过往,上天对她的惩罚,楚燃竹的身世,还有巫山、七襄观,甚至她自己与青女的渊源……
“我不顾众议离开七襄观,想寻他回来,可神州广大,我又该到哪里去找呢?”
内心坚强如兰薰,被世事逼到这一步,也是遍体鳞伤了。
休萦当初为了劝函勿醒悟,没少受打击,此刻也体尝着切肤之痛。她道:“兰薰你别难过,楚燃竹只是人走没了不是彻底消失,总有一天能找到的。”
“可是,我体内的最后一道封印,随时会被飞宇他们……”兰薰喃喃。
这抹魂断神伤,染蓝了九嶷之山,无助的就像全身陷入泥潭,只剩一只手挣扎在潭面上,徒劳无功的继续下沉。
“你们说,他会去哪呢,是不是到了飞宇那里……”
缄默沉滞在寒风中。
良久,函勿道:“我认为不会。”
“函勿有什么头绪?”
“不敢确定,但可以一搏。”
闻言,兰薰回过头来,郁色稍敛,“怎么说?”
函勿道:“如果,你此刻同楚燃竹一般,神志与记忆都不在了,那么随潜意识,你想去哪里。”
兰薰想了想,说:“我的故乡。”
休萦问:“西岐还是巫山?”
“都不是。”兰薰不由眉间心上,颔首喃道:“我的故乡大约是在岭南,坐落于一片水湄之地,那里开满了纯白的兰芷。可惜,自我被丢弃的那天,我的故乡就被青女的怨灵毁灭了……”
休萦听着不是滋味,却听函勿道:“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
兰薰一怔,问:“函勿的意思是,楚燃竹也会回到他的故乡?”
函勿道:“可能性最大。”
兰薰忙追问下去:“是青冥谷吗?”
“我看不是。”
“那是哪里?”
“……天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