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襄观。
“函勿,快救兰薰……!”
当楚燃竹的吼声劈在函勿头顶时,后者尚在将煎好的补药交予翦涤。
尔后楚燃竹抱着兰薰冲入,一时间,屋中所有人都如遭雷击。
“北辰大人……?”
翦涤手中,熬好的药包掉在地上,深色的苦水弄脏了地面。
上座的姜太公和夙玄真人,亦颤抖着站起。
函勿到底是炼药多年,再惨绝人寰的也见过。他大步跨来,迅速从衣襟里掏出几支银针,麻利的封住兰薰七经八脉,将她接过,道:“夙玄仙长,我需借用后山的洞窟,休萦携我的药箱同来!”
休萦脸色惨白,僵了半晌才支吾了一声,提了函勿的大药箱,随着两位散仙一同匆匆出去。
这之后,兰薰被安置在后山那个秘密的山洞里。除了函勿和休萦,其他人皆被拒之门外。
每个人的表情,都足以让人黯然窒息。
因为函勿在封洞前讲出了最残酷的现实:“虽然她被真气护住心脉,不至死亡,但能否苏醒,我并无把握,只能放手一搏!在此之前,谁也不可以踏入!”
随着洞门被两只白蜘蛛结网封住,度日如年的感觉,头一次这样明显的出现在每个人心头。
流动的沙漏,也惶惶不安,在生死绝望之中将夜幕送至。
天黑下来了,后山仍旧没有音信。
每多过去一刻,就有新的一刀割在不堪重负的心口上。
“不……!!!!!!!”
这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是今晚最响亮的声音。
竹林中,落攸栽倒在地,撑着两只满是血丝的眼凝视天空,双手在残雪中瑟瑟发抖。
“子君。”
太公闻声而至,立于她身后轻唤,苍冷的月光裹着清逸的道袍,洒下一派刺骨魂伤。
落攸只是喃着:“师伯,师父她……”
这声音被悲伤所浸透,一旁的楚燃竹讷讷无言,望向空中。
——廉贞星,变成了深黯的赤红,就像快要凝固的血。
太公凄道:“鸾艾师妹仙逝了……子君,节哀顺变。”
又是沉默与窒息。
兀的,比翼双剑飞出剑鞘,同时数根湘妃竹被连腰斩断,倒在落攸面前。
她的脸上沾着竹子溅起的雪,然后,站了起来。
双剑回手,收进鞘中,落攸错身离去……
良久后,太公才开口:“兰薰一生悲天悯人,亦不作孽,却终究是……”
身旁楚燃竹仰望着诸天星斗,自嘲似的道:“七杀、破阵、贪狼……少时便有青冥谷相星之人说我是煞星命格,克亲近之人。我本不信,然而,义父、爹、娘……甚至兰薰和青女大人……自我受了天罚以来,千年万载宛若南柯一梦,但我现在已无他求,惟愿兰薰能无恙……”
太公叹了口气:“命数此物,谁也参透不了。天地广大,道玄无常,如今兰薰这凡人的肌体命悬一线,贫道亦是枉然无助。终究只能将希望托付医者,而祈求于上苍,垂怜兰薰。”
上苍垂怜。
不知上苍究竟是在用残酷的方法试炼人们,还是它真的有眼无珠。总之,一样样美好的事物一个个值得珍惜的人,被上苍活活撕碎在眼前。
深冬已至,初春便来,这一年的枯草,还能被重新吹绿么?
寻不到答案的人们,只得仰望夜空,仿佛那样便可以读出什么。
然而,北方的夜将一切都化为乌有,只剩那些惶惶不安的星斗,在闪烁中燃尽最后的生命……
“函勿,怎么样……”
疲倦的休萦,强忍着大张瞌睡的眼皮,配合函勿救治兰薰。
已经过了子夜,兰薰仍旧昏迷。
休萦可以清楚的看见,函勿的衣衫整个都被汗水浸湿了,额上还在涔涔冒汗。
她从没见过函勿有这般棘手的时候。
“休萦,你休息一会儿吧。”顾念她有孕在身不能太累。
休萦道:“兰薰没醒,我就不休息。”
“她就算醒来,怕也……全身残废。”
这句让休萦娇躯巨颤,“函勿,你别吓人,一定要救好兰薰!”
“我自是不遗余力,但……纵然妙手,终有无法回春。”
闻言,休萦一时说不上话,只能失神的瞅着函勿不甘的侧颜。
“函勿,我不信你没有办法让兰薰复原!”休萦歇斯底里的央求起来,“天底下唯有你集了所有医术之大成,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了函勿!”
“休萦……”函勿缄默片刻,轻抬手梳理她乱了的鬓发,黯然喃道:“先让兰薰苏醒,剩下的还需要再观察。”
正说着,突然,休萦好像看到兰薰的手指弹了下,忙拽起函勿的胳膊让他一并看去。
“醒了!醒了!!”
休萦霎时惊喜呼道。
榻上的少女,眼皮颤了颤,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开启。一双无光的眼,虚弱的望向方才在迷迷糊糊中听见的那个漱石般清澈的嗓音。
“休萦……函勿……”
兰薰气若游丝的唤了两人,沙哑破败的声音,将休萦怔住。
“兰薰,你的声音……怎么了?”
“我……辣椒水而已……古人……漆身吞炭……我这……不算什么……”
闻言,休萦激动道:“什么叫不算什么!你告诉我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一定让他用一百倍来还你!”
兰薰微微摇头,移动目光,“函勿……谢谢……告诉我,我会怎样……”
函勿又给兰薰插上几枚银针,切了她的脉,不忍道:“我实在回天乏术。”
“没事……告诉我……”
函勿只得道出:“你此生……下不得床了。”
全身瘫痪——这就是答案。
休萦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在被重物不断碾压,痛不欲生,眼泪再也遏制不住的冲出,“不可能,我不相信!”
可是,兰薰却一如方才的平静,只是唇角,拉开一道萧萧瑟瑟的弧度。
“函勿……我知道……你有办法……无论如何……请告诉我……”
函勿斩钉截铁道:“我无能为力。”
“不……你有办法……”虚弱的眸光,却能穿透函勿的心灵。
她问道:“什么代价……”
函勿闻之一颤。
兰薰追问:“我要复原……代价是什么……”
函勿别过目光,“安心调理,不要想别的。”说罢站起身,像是要避开兰薰。
但兰薰却道:“青女……瀛洲……与我关系莫大……我必须出面……所有的……只赖你一念之间……”说着,突然撑起身子,竟是要下床来给函勿跪拜乞求。
可她根本就瘫痪的不可能下地!
函勿忙回身将兰薰推回去,痛道:“方法确有,只是代价过大,绝不可为!”
休萦心下一怵。
兰薰道:“请讲出来……”
函勿晒豫了片刻,终于费力的将这方法吐出唇来。
话出口的这一刻,休萦软倒在地,脖颈乍然布满了冷汗。
就连兰薰都有一瞬间的怔忡,转而,却更为云淡风清,“一切事由……皆起源于……青女与我……为了所有人……也为了那个人……我不能逃避……亦不想逃避……函勿……一切……是兰薰的意思……”苍白的脸上,再度有了温暖的笑颜。
菱唇轻轻抬起。
“心之所善……百折不挠……诛我九死……亦无悔焉……”
这个深夜寒冷而漫长,不知多少人辗转反侧,更不知多少人彻夜无眠……
落攸在云梦泽畔坐了一宿;小宛在山巅弹了数百首琵琶曲;小光披星戴月的舞剑;辛夷一整晚都在照顾飞穹……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天际照来之时,后山洞口,白蜘蛛将网收起。
立刻就有道徒将这一讯息传遍了七襄观,众人纷纷赶来。
“怎么,大家这样夹道欢迎,当真是骇到兰薰了。”
明媚娇艳的声音从洞内传出,让众人精神大震,但见玲珑可人的蓝衣少女现身在所有目光中。
纤腰束素,莲步轻挪,一颦一笑,无限婀娜。
完好的蓝衣,像是出自画中,纤尘不染亦真亦幻。妆容整洁气色红润的少女,在函勿和休萦的陪伴下,于众人中行过。
“师父……”
驻足在太公面前,兰薰福了福身。
“兰薰不孝,害师父操心了。”
太公素来云淡风清,此刻也呈现出激动的神情,可旋即就消散的荡然无存,甚至换成一种惊讶之色。直到身旁的夙玄真人喟然长叹,太公才道:“你无恙便好。”
兰薰抬起目光,再向不远处一望,不偏不倚的与另一道目光相接。
她看见楚燃竹赶了来,几日不见,连这个人也憔悴了。是啊,自己被关在瀛洲的日子里,他一定魂不守舍食不知味吧……
两行清泪破出,滑过脸颊,滚烫滚烫。
明明之前在山洞里对自己说了一百零八遍“不要哭”,可现在见到他,自己还是食言了。
“兰薰……你……”
楚燃竹欲问又止——再多问又如何,此刻能亲眼看到她重新恢复生气,比什么都更让他感动。
一黑一蓝两道身影就这样奔向彼此,紧紧相拥。
“兰薰,你终于回来了,我……”
“不,是我该说对不起。是我害你担心,害你牵肠挂肚!”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过滤,整个世界只剩这劫后余生的感慨与温情。
什么“天长地久有时尽”,什么“海誓山盟总是赊”,都是唬人的话语罢了。
对两人而言——心有愿,言不宣,两情相悦便已足够。
可是,当所有人都注视着这幅感动画面的时候,太公和夙玄真人却黯然离开。
因为,千疮百孔的兰薰一夜痊愈而且恢复了法力——为此兰薰付出的代价何其惨重,两人看出来了。
“兰薰师姐……!!”
辛夷震荡的声音传入耳中,兰薰和楚燃竹看去,见辛夷扶着飞穹来了。
飞穹还很虚弱,却掩不住脸上的欣悦神色,他抱拳道:“是飞穹无能,令你遭此一劫。”
“哪里的话!”
兰薰忙冲上去掰掉飞穹的礼节,反自己回他一礼,道:“若没有飞穹和鸾艾师姑及时赶到,兰薰必死无疑……对了,师姑呢?”
这句问完,周遭的温度似乎骤降,身旁的人们更是如鲠在喉。
不好的预感令兰薰喃喃:“师姑她……难道出事了?”
——“师父星陨了!”
蓦然插入的内容,令兰薰通体一颤,如坠深坑。
眼前,是从竹林中突然钻出的落攸,提着比翼双剑,肩头覆雪,眉目似铁,神色如钢。
“落攸你……”兰薰不能置信道:“师姑真的已经……?”
“是。”
就这一个字,将兰薰仅存的侥幸也摧毁了。
“是瀛洲那帮混账害死了师父,他们不死,我就不回天去!”
落攸说完转身便走,语调里并没有年少时那股如同对待纣王的深仇大恨,反倒像是一种使命,一种信念。
落攸至死都会记得,鸾艾与她诀别的最后一句话。
——“要成大器则必先成大我!”
何谓“大我”,从前落攸被鸾艾嚼耳根子无数遍也不放心上,直到如今她才清醒的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被情绪束缚的人。自以为嫉恶如仇大正大义,其实只是在将昔年的一腔仇恨无止尽的发泄下去罢了。
——这根本是不折不扣的“小我”!
而兰薰呢,一开始其实是和自己一样的。但现在的兰薰,却突破了这个矛盾点,真正窥破了!
独自走过静默的竹林,踏过浅雪,落攸心如明镜。
……兰薰已经成就了“大我”,而自己还要止步不前吗?
不,自己要变的和兰薰一样,这是师父的期望,自己一定要做到!
——就像兰薰那样,心之所善,九死不悔!
不由自主,落攸想到先前,自己曾在长江畔撞到文仲和镂月拿着道符指挥青面尸灵。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原来文仲等人,一直在寻找青女的残魂,可笑自己那时却风风火火的什么也没问出来。
不禁的,落攸向着一株湘妃竹喃喃自语。
“从前的我,究竟在追求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翠竹叶轻摇在眼前,沉淀在心中。
宛如誓言,落攸倏地昂首道:“什么在其位谋其政,什么受命于天,什么北辰、隐元……虚名于你我何所有哉?!兰薰,我夏子君发誓,接下来要走的路会比你更壮阔宏伟。我会亲手诛邪扬正,了断宿怨,让师父死而瞑目,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