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无字天书”四字,兰薰不禁栗然,正过身子直直望着他,有些惊恐道:“你……莫非你真的……”
“嗯。当时我本就已对青女大人十分愧疚,再加之飞宇的煽动,我当真不顾后果,潜入琅圜天楼。然而……”
楚燃竹说着,见兰薰神色愈加紧张,便将她再次紧紧靠在胸口,对她道:“然而飞宇已用‘昔何’的身份在天界立足,他事先告知天帝,我会私改无字天书。于是,当我真的翻开天书之时,那些事先埋伏好的天兵天将,便冲了出来……尔后,天帝降罪于我,罚我在炼狱中受两千年的酷刑。”
兰薰再次颤抖,即便被他禁锢在怀中,却还是想抬起脸来,再好好看着他。
……原来,自己在冷清的天宫中,每每追思怀旧,每每对竹饮酒,一遍遍问着自己他究竟在哪里……却是不知,那人竟在地狱——连厉鬼都深切惧怕的地狱里,被苦苦折磨了两千年!
楚燃竹道:“两千载岁月何其漫长,我亦日日感怀青女大人,夜夜思念着你,甚至那时,我恨不能将飞宇碎尸万段。后来两千年终于到了,天帝命地府将我投入轮回,却不可转世为人,必须做一回不人不妖之物,再受人情世故的惩罚。”
兰薰听着,仿佛一颗玲珑心裂开了无数条口子,慢慢的碎落在地,疼遍千络百脉。
她只能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低低切切道:“我……若不是因为我,你又怎会被飞宇这般算计陷害……可我却在天上享着清福,竟不知你的苦……”
“兰薰,一切俱与你无关,反是我等将你变作受害者。而且我想……昔何卜卦让你下界来青冥谷;飞宇将你暗闯谷中禁地之事告知于我,还有在昆仑那次的冰火华毒……恐怕亦是飞宇要将我这一世继续与你相连,逼着你我都受制于他。”
闻言,兰薰细细想来,暗感飞宇手段诡奇之余,却又觉得造化弄人。不论如何,若不是飞宇,她又怎能与他重新相认,再续前缘?
想着想着,破碎的心却又逐渐温暖,兰薰不惧前路,只相信与他携手并进,便定能望见风雨背后的绚烂彩虹。
不禁的,明媚娇艳的笑染在唇角,那弧度被修饰得柔情似水。
“对了,从前在岐山,有一次我给你做了柄油纸伞放在竹林里,你记得吗?”
“蓝底白纹,精巧细腻,你定花了不少心思。”
“那么那次,我捧着自己做的糕点放在竹林里呢?”
“那糕点松润可口,还有些兰芷香味,令我回味无穷。”
“还有还有,有一次我在竹林里瞥到你了,那次你是要做什么,为何被我逮住?”
“那次,是你鸾艾师姑来我处采摘草药,一直未寻到地方。我便现身,放了些草药在她回程的路上,却不料被你撞见。我本想立刻逃之夭夭,竟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你一眼……”
兰薰的浑身都暖了起来,眉目含情,妍妍笑意。微仰脸,如樱的唇瓣在他的唇上轻点,浅浅吻了下,又娇道:“兰薰相信,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们……去找巫山神女吧。”
这之后,两人招来那几只鸾艾留下的鸾鸟,叫上飞穹,一道赶赴巫山。
美丽的巫山,披着厚厚的白色。
优雅的巫山神女,向山中的赤豹和纹狸借来温暖的兽毛,填充在她亲自用女萝编织的衣服上,做成一张暖暖的披肩,裹住纤瘦的躯体。
缓缓哈出口白气,步至山头,遥望朝云暮雨,皓雪漫天。
远方现出几个青影,瑶姬后退几步,让出地方。
楚燃竹甫一抵达,立时跪地。
“……瑶姬大人!”这一声,溶解着漫长时光的百种滋味。
瑶姬面有暖色,忙示意他起身,“竹中仙……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这些年来,你过得很是艰辛吧。”
“……无妨,毕竟已经过去了。”
楚燃竹淡淡道,可听入兰薰耳中,依然觉得酸楚难耐。却正巧这时,见瑶姬步来,执了她的右手,放入楚燃竹的左手间。
兰薰微怔,与楚燃竹睇视彼此,一时间心涌情愫。
瑶姬温润道:“迄今为止,竹中仙,你做的很好,既让兰薰姑娘暂时脱离危险,又未令青女的怨念害人。我想,青女的良知会很高兴的。”
这让楚燃竹一惊,“瑶姬大人,你知道青女大人分离出良知的事?”
飞穹也略疑道:“难道是青女未雨绸缪?”
瑶姬未答,只说:“你们先随我来吧。”
转身便离,像朵醉荫下的玉簪花,美丽而神秘……
巫山深处,静雪寒霜。
一间偏僻的竹屋里,瑶姬请三人坐在一旁,她自己则从屋中的高柜上取下一个木箱,打开盖子。
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块青铜,像是手札。
瑶姬细心的取出青铜手札,递向楚燃竹,后者起身双手相接。仔细一瞧,青铜上刻得俱是殷商文字。
又听瑶姬道:“飞穹,方才你的猜疑,是真的。其实,当年瘟魔被解封放出,八荒散人第一时间请青女出力平乱。那时青女就对我说,如此大事于情于理都该先上奏天界,八荒散人怎么先直奔她这里,想来事情有些蹊跷。”
飞穹脸色狠变,“既然青女已经生疑,又为什么要……”
“当时,我也是这般顾虑。”瑶姬道:“但青女,她知道世人陷入水生火热,便不顾自己,毅然挺身与瘟魔血战。然而为了防患于未然,青女在离开巫山前去办了些事宜,并将关键语句刻在这枚青铜之上,说是用来应付最坏的结果。青女也害怕青铜手札落到不轨之人的手里,所以这些语句想是个字谜。”
也即是说,现下需要来解读这甲骨之文了。
兰薰笑道:“这个简单啊,我们都算是殷商人嘛。”凑到楚燃竹身边,定睛一看,诧色上浮,喃喃:“这是首诗啊……飞穹公子,你也瞧瞧看。”
而瑶姬则将此诗背诵出来。
“七弦木琴出三叠,”
“巫星黯草潦时节。”
“参商再遇风烟苦,”
“碧落堕临黄泉月。”
“三途四海祭冥魄,”
“泪血染罢刻青碣。”
“他年他日破幽霜,”
“花间盏酒问非耶。”
听罢兰薰只觉得云里雾里:“这诗……若从字面上看,像是说修道不成反堕黄泉,还不如过那把酒赏花的逍遥日子……”
见楚燃竹专心参悟,眉梢却挂上一抹凄色。
“青女大人,您当真用心良苦……”
他到底是青女的辅神,也最是了解青女,但听楚燃竹道:“七……星……再……临……祭……青……霜……花……”
兰薰忙夺过青铜手札又看了一遍,恍然大悟:“是啊,第一句的第一字,第二句的第二字……到第七句的第七字和第八句的第一字……不愧是青女,这手笔!”又倒吸一口气,“七星再临?!”
“北斗七星——?!”飞穹也诧异于此。
再一想,兰薰不由低道:“是啊,竟把天枢忘了,以他那手眼通天的能耐……”
楚燃竹又道:“瑶姬大人,青霜花现在何处?”
瑶姬便高喊了声:“狸儿——?!”
窗外霍的钻入一道赤红色的影,身带斑纹的花狸轻巧落地,亮泽的皮毛中还透着幽静的香味。
它温顺的来到瑶姬身前,后者蹲下身,抚抚它的头,说:“狸儿,青霜花。”
接着只见纹狸张口,竟吐出朵青霜花来,完好无损,浮现淡淡的青色荧光。
瑶姬将之递向楚燃竹,道:“其实,每年我请花弄影来撒播青霜花,都是为了掩人耳目。真正的花,只有这一朵,你们就将它交给天枢星君吧。”
天界,繁花居。
一片艳丽的海棠花尽头,是那座八角小亭,也是花弄影平日里最喜欢待的地方。
白色石桌上,堆着一箩筐的菊花,她正在药橱里捣着什么。
——风生兽的脑浆。
那次兰薰他们为了给剪涤讨要三秀海棠作解药,来到这里,却不期发现花弄影居然参与捕杀风生兽,用它们的脑浆掺着菊花研磨——据说吃十斤这东西,可以得寿五百年,因此实在是逆天之举。
花弄影也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可是她还是违心的继续为虎作伥。
——镂月——就是这个女子,就是她要延命。
花弄影一直不明白,镂月明明已经得道,又为什么要依靠风生兽的脑浆来续命……
——“影儿,进度怎么样了?”
温润的声音,就在左边响起,竟让花弄影吓得浑身一抖。
脸色煞白的看了去,来者一身素白,面如冠玉而如沐春风,这般儒雅之人,自是飞宇。
他端望着花弄影的无措,只是噙开讽刺的笑。
如此持续很久,花弄影已是冷汗淋漓,唯有把浑身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紧握的药杵上,战战兢兢看向飞宇,道:“还……还差几斤。”
飞宇冷哼一声:“辛苦影儿了,池池师妹若知道你这般卖力,亦会很高兴的。”
这话听起来冷的如冰,花弄影冷汗涔涔的问了句:“镂月不是有修为吗……怎么还要……续命……”
飞宇冷叹起来:“那是当年,我与池池初离开巫山,本要赶赴东海岸渡船去瀛洲,却在这途中,遇上闲游的东君和常羲。这两个狗男女,居然说我们身上沾了瘟魔的魔气,不是善辈,要取我们性命……哼,我与池池在他们面前,哪有抵抗之力。结果,池池被打碎了一魂一魄,即将毙命之时,青女给我的箜篌突然显灵,抵挡东君、常羲,我才得以带着池池逃脱……”
花弄影道:“这么说,你……将太阳太阴两位大人骗去不周山赌博,是因为……”
“哼,你还称他们是‘大人’——?”飞宇霍然加重语气,令花弄影又是一抖。
“影儿,我告诉你,天上那些虚伪的神灵,是多么龌龊,凭你,根本体会不来吧。他们,将池池打得永出轮回,池池便只能靠风生兽的脑浆来续命否则就烟消云散!而且——他们——最终还毁了我的箜篌,那是青女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整段话都带着颤音,宛若是积累了三生三世的怨恨,怎样倾吐都吐不完。
飞宇恍的意识到自己不该失态,便在转瞬之间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仇恨都是假象。
“所以,影儿现在可明白了?高高在上的天神们,根本是有不如无。”
心碎的声音隐隐在花弄影耳中凸现,她伤魂道:“不是那样的,我们做神灵的,本不想伤害任何一个生灵……”
“哦?是么?那你手里在捣的,难道只是豆腐?”冷笑话般的质疑,几乎将花弄影拍到死角。
可下一刻,又有冰雪般的笑爬上飞宇的唇。
“影儿,你现在的样子,让我觉得,你非常的怕我。你可说说,这是为何吗?”
“咣当”一声,药杵掉地,花弄影趔趄两步。
飞宇却逼近了两步,“在下明白了,是因为在下的这副样貌,你看不习惯吧。那在下就勉为其难的,换个样子。”
话音落下,飞宇浑身消失在法光之中。
——他变成了昔何。
谦谦君子,温柔如水,并召出他不离手的檀木描金箜篌,拨出几声清脆的划音,喃喃道:“我费了多少年的心血,制出这个箜篌,可是……根本就,完全比不上青女留给我的那个……”一抹哀伤涂上眸子,倾而,又将冷的纯粹的眸光睇向花弄影,“怎么,我都已经变回来了,影儿还是害怕吗?怎么不和从前一样,为我沏壶茶,伏在我身边撒撒娇呢?”
这下花弄影心底所有的城墙都坍塌了,整个身子跌坐在地,无助的痉挛着,毫无反抗力。
昔何看似有点失望,又似享受一般,故意低下身,靠近花弄影的脸,愈来愈近,直到彼此的距离只有咫尺。
“我知道,我的影儿是最干练的。只要是我拜托她的事,她一定会做到最好,哪怕是……赴汤蹈火。”慢悠悠的字眼,裹着凉飕飕的呼吸,全喷在花弄影脸上,“所以,影儿知道的事,一个字也不能泄露。我想,影儿是绝不会舍得,让我被天界查处吧,也绝对不会背叛我,对吗……?”
如刀般伤人的唇,缓缓贴上花弄影颤抖的鼻梁,然后,落在她失尽血色的菱唇上。
花弄影连呼吸都忘记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被她一直喜欢的人亲吻,她感觉到的却只有心碎和心寒。
当初善恶一念之间,而今正邪两重之别……皆为情故。
这条比蜀道还难行的路,她为什么要踏进来,又如何才能走出去。
花弄影不知道,也不敢想,更不敢去寓言,将来的自己是个什么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