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当是时,秋沉落见着白颖华温柔细心地为陶夭包扎伤口,终于忍不住地吼了出来:“颖儿,你为何不理我?”
空地之上,一时之间悄无声息。
明明四周皆是一片血腥,那一袭白衣却依旧风姿清雅,如同谪仙一般。
良久,白颖华垂眸,继续手中打结的动作。
“我说了你不要无视我啊!”秋沉落没有等到回答,却见她又继续给陶夭包扎,顿时心头不知是悲是怒,身形一动,却是拂开了陶夭的手臂,俏生生立在猝不及防的白颖华面前。
于是,白颖华面无表情的脸,还有墨玉眸子里的哀伤,一览无遗。
不过一瞬,白颖华便别开了脸,启唇:“夭夭,你可有受伤?”薄唇之中吐出的却是这般言语。
她伸出的手,也是向着被推开的陶夭方向。
“白颖华!”秋沉落伸出手去,狠狠地将她的身子掰向自己的方向,“你回答我!”
她的举动,似乎谁也没有料到;她的语调,已经哽咽沙哑。
白颖华却仿佛无动于衷,只是伸出的双手收回了身侧,无力地垂下,玉一般的面容上,表情似悲似泣,又似笑似喜。
秋沉落呜咽两声,却是忽然伸手拥抱住她——
“我不知晓你与瑢姐姐打了那样的赌,若、若是知晓了,我……”
“若是知晓,你又当如何?”忽地响起嫣月的声音,依旧那般冰冷,不留情面。众人望去,依旧一袭大红衣衫的嫣月冷着一张俏脸,站在不远处看着这里。想是已经查清楚云瑢被下毒一事,特地赶来向白颖华禀报的。
“还请嫣月姑娘说话留些情面。”云瑢忽然走上前两步,出声道,“小落之前离开落华宫,确是我与白颖华之间的问题。这话,要问,也该她来问。”
“哼,云小姐也真是女中豪杰,惹祸的本事倒是一流,挑拨离间的本事也同样不可小觑啊——若非是你,落华宫岂会被围,公子与小姐又怎么会走到如今这地步!”嫣月却丝毫不将云瑢的话看在眼里,口中依旧毫不留情。
“……”云瑢语塞,确实,嫣月说的句句在理,之前她一心怨恨白颖华,连带着将这些事情全部忽略了——如今的心境再想起来,她也不得不认同嫣月的说法。
见自家姐姐低下头去,一脸颓丧模样,云天看不过去了,然而不待他上前,却已有声音淡淡响起,抢在了他前面。
“——嫣月,你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
沉默许久的白颖华,终于开口了。
“公子,我……”嫣月一顿,垂了脑袋,道,“是嫣月逾矩了,请公子责罚。”
白颖华却没再理她,而是轻轻挣开秋沉落的拥抱:“孤月与独月需要医治,我们先回去罢。”她道,“嫣月。”
“是,公子。”嫣月垂首领命,与独月一起将还在昏迷的孤月搬上了来时乘坐的马车,也幸而来时几人坐了两辆马车,才不至于过于拥挤。
南宫墨轩前一段时间因为云瑢的毒长时间住在容园,这毒一解,他自是回了雪见城里的墨寒别馆,考虑着过几日便去跟白颖华秋沉落说一声,而后就带着自家娘子回青竹山一趟,至于云瑢的毒究竟是谁下的狠手,他也不甚关心了——白颖华回来了,想必此事定会很快便水落石出,倒是另外一事,他十分在意。
只是他尚未出发,便迎来了身受重伤的孤月。
“唉——最近这到底是怎么了?”有些无奈地感叹自己这几日见到的伤患数量,南宫墨轩认命地扛着孤月进了药庐。
门被关上,下一刻又被拉开,南宫老头儿探出脑袋:“喂,小女娃娃们有什么事情就快点去解决,不要都摆着一张怨妇脸,老头儿不喜欢!”
在门外的几人都怔了一下,白颖华便轻轻作了一揖,道:“让师傅费心了。”
“知道就好!”某老头无趣地撇了撇嘴,砰的关上了房门——要知道白颖华回来那几日,落儿那丫头成日地低气压,阴云密布,不管他怎么撩拨,那丫头都半点不理,这让他很是郁卒啊——要知道在如今他在卉娘心中的地位直线下降的情况下,也就只有偶尔逗逗落儿丫头还有点乐趣了……
眼见着房门关闭,白颖华轻叹一口气,道:“云小姐,请随白某来。”
云瑢一怔,倒没想到她开口是点了自己的名字,不过也没什么可以推脱的,毕竟她也需要好好道歉才是。想到这里,她便点点头,道:“那么,也请小落与我们一同吧。”
白颖华本是背对着她,此刻闻言,脊背却明显地一僵,良久,在秋沉落与云瑢的注视下,她轻声道:“也罢,落儿你也……一同来吧。”
于是,丢下院中众人,秋沉落、白颖华、云瑢先后走了出去。
长卿山的落华分宫里,墨华居中有一处千荷池。在这占地远不如落华分宫的墨寒别馆里,也同样有一片碧绿池水,名莲池。莲池之中,有一座八角飞檐的凉亭,外人看来,那凉亭孤落于池中,与岸并无回廊相连。事实倒也并非如此,只是秋白二人皆是习武之人,轻功又尽得南宫墨轩与上官邪真传,自岸边至亭中的十数丈距离,不过片刻功夫。
当下白颖华对云瑢道了一声:“云小姐,得罪了。”便伸臂一揽,足尖一点,飞身而去。
秋沉落也自然紧跟其后。
云瑢只觉得耳边有呼呼风声,再一恍神,便已经脚踏实地,落在湖中八角亭里了。
“果然我也很想学——”小声嘀咕了一句,云瑢才发现亭中石桌上已经备好酒菜,想是白颖华一早便打算来这里了吧。
秋沉落自然也看见了石桌上的酒菜,只是她即便再爱这些东西,此刻却也都没有心思:“颖儿……”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说什么也,都是徒劳吧。
“坐吧。”白颖华一拂衣袖,率先坐下。见她如此,云瑢便也拉了秋沉落一同坐下。
白颖华见她们坐下,唇角缓缓露出一丝笑意,抱拳道:“云小姐病愈,又适逢生辰,白某特备酒席一桌,聊表贺意。”
云瑢看了看石桌之上的东西,也确皆是她平素喜爱的食物,心里稍稍有所触动,便迎上白颖华的目光:“让白公子费心了。不过——”
“虽然我也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古人,但白公子,你我知交,何必如此拘谨呢?”
——知交?
白颖华的表情微微一滞。
云瑢轻笑道:“日后我随小落唤你颖儿,你也随小落唤我瑢姐姐,如何?”
——她方才已经想清楚,前世恩怨不续此生,更何况按照当初林启的说法,湛墨事先并不知情的话,也可能真的是巧合。就算她不觉得有如此可能,却也还是想相信。若按此生来算,那么白颖华对她可算是有过数次救命之恩,她再牢牢攥着前世恩怨不放,确有些不讲道理、恩将仇报了。何况——此番白颖华与秋沉落的矛盾,或许真是她所引起的也不一定。
云瑢起身,拿了酒瓶为白颖华和自己斟了酒,放下酒瓶,端起酒杯向白颖华道:“过往一切就全当过眼云烟,我们重新来过。”
“我们依旧是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如此决定,就不会后悔,所以如果你决定接受我的提议,也别再迟疑。”云瑢端着酒杯,不施粉黛的清秀面容隐隐闪着温暖的光芒,“白颖华,我想清楚了,你也不是幻听了,不要摆出这样一副呆呆的表情,被你那些个宫众看到了,又要说我欺负他们的公子了。”说到最后,已是带了一丝调侃之意。
白颖华呆怔在原地,良久,在云瑢笑意盈盈的眼神里,执起白瓷酒杯,和云瑢的酒杯轻轻碰到了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才下定决心独自一人走到底,默默背负一切,悄悄离去。可是今日,云瑢便面对着她,笑得如此温暖,对她伸出了手。
——她该如何?
——在大脑依旧一片空白的时候,身体便自顾自地做出了反应。
——呵,原来,她还依旧有着留恋,依旧不想放弃,依旧奢望着……救赎。
——今日这一切,是那人的意思么?给她希望,又推到悬崖边;再一把拉回来,那么下一次,是不是便是将她彻底推下万丈深渊?
——既然是已经注定的命运,那么,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还能够享有这样的温暖,她是不是应该说一声“多谢”?
喝下酒的白颖华就这样坐在石桌边,忽然就自嘲般地笑起来,她抬手以袖掩面,却有笑声低低地,闷闷地,钻了出来,散在空气里,如同悲泣。
秋沉落只觉得仿佛有一只小手攥住了自己的心脏,越攥越紧,疼得她不能自已。猛地拉下白颖华半掩着面的衣袖,秋沉落低低道:“颖儿,你……别笑了。”
白颖华抬眸望她,忽然收了笑意,只是唇角还残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痕。她忽然侧身,伸手揽过秋沉落,拥入怀中:“对不起,落儿。”
她将脑袋抵在她的肩上,表情隐没在秋沉落的秀发间,声音低低的,闷闷的,带着一丝歉疚:“对不起,落儿……”
秋沉落以为她是为这几日的故意忽略而道歉,可其实,真相如何,也只有白颖华一人知晓了,只怕这个时候的“对不起”,到底是她为了什么而向她说的,会永远地成为一个谜吧。
云瑢在一边看着相拥的两人,轻笑道:“唔,虽然我不是很想煞风景啊,可是——我饿了哎。”
白颖华松开秋沉落,面上的笑意浅浅淡淡,却真实地让人只觉温暖:“那么,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嗯嗯,这个主意不错!”了却心事的秋沉落又恢复了欢乐性子,当下拍手道,“我们来行酒令吧!”
云瑢好笑地瞅她一眼:“就你那点酒量,行酒令只怕不过两巡,你就醉的不省人事了。”
白颖华却道:“行酒令倒也不是不可,不过——我有更好的点子。”她轻笑,站起身来,走至八角亭的其中一角处,在漆红的木柱上敲击了几下,只见需两人合抱粗的柱子上打开了一个长约一尺、宽约七寸的暗格。白颖华伸手将暗格之中的东西取了出来,只见那是一个用蓝色锦缎包裹仔细的东西。
“唔,就是这个。”将手中东西递与云瑢,白颖华唇角泛起温和的笑容,“生辰快乐,瑢儿。打开看看吧,也省得落儿心焦。”
“这、这是……”不曾想到自己还能收到礼物,云瑢迫不及待地打开,随即呆怔在原地。
——手中捧着的,是一把古丝琴。
状如葫芦,琴身乳白光滑,琴弦细若牛毫,触手生温,泛着晶莹的光泽。配以一根同样材质的琴弓。
“这不是——小提琴吗?”秋沉落惊讶地道。
白颖华微微一笑,道:“在这里,叫做‘古丝琴’。”她随手关了亭柱上的暗格,“瑢儿,不妨试试?”
云瑢听得白颖华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激动地点点头道:“嗯嗯!”
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般快乐的表情。
白颖华在心中微叹——前世沐夜便最爱小提琴,她多少是知晓的。是以她无意间翻阅柳盈置办的那些个孤本藏书时,在一本《乐器索引》之上偶然瞥见这形貌及演奏方法与小提琴极为相似的古丝琴时,便暗暗地记下了……
迨至后来无意间听坊间流传着银月国有一乐师除擅谱曲之外,还擅制存世极少的古丝琴时,便暗暗地记下了。不过断魂谷中有制作古丝琴的佳材却是她花重金从聆风居买的消息了——既是要送瑢儿礼物,那便一定要送最好的。就算是……宽慰她自己的心也罢。
她是这般想,也是这般做的。
且说云瑢得了古丝琴,甚为欢喜,又听得白颖华要她试一试,她便手执琴弓,轻轻地在琴弦之上划了一下。
悦耳悠然的音符浮了出来,似乎是从古丝琴的琴弦之间浮动出来,又似乎是从莲池的碧波之中跳跃出来,携着一丝清凉的气息,围绕在三人身边,如丝如缕。
不过短短一段曲子,秋沉落便已经听得如痴如醉,待余音了,她便兴冲冲地挪到云瑢身边,笑眯眯地道:“果然瑢儿最厉害了!”
云瑢听了,面上一红,笑道:“这么些年没碰了,早就生疏了——再说,你不是一直唤我‘瑢、姐、姐’的吗?怎么突然就改口了?”
秋沉落可爱地摇了摇小脑袋,依旧笑得一脸灿烂:“因为颖儿她叫你瑢儿嘛,我再喊你瑢姐姐,不是显得我最小吗?明明颖儿最小的说~!”
云瑢听了这理由,倒是有些无语——若真要白颖华对着她唤“瑢姐姐”……这念头甫一出现她便全身发寒,果然还是算了吧!无奈地摇了摇头,她颇为无力地道:“随你了。”
“嘻嘻,不过‘瑢儿’,好像黄蓉的‘蓉儿’哦,哈哈,你以后是不是要找一个‘靖哥哥’呐~”秋沉落笑着调侃,言谈之间,似乎是还记得前世的某些东西。
云瑢没好气地白她一眼,道:“我没记错的话,小落,你貌似是玄风国的公主吧?哼哼,到时候你那皇帝老爹给你来一个什么指婚,让你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看你怎么办!”
云瑢原本也只是玩笑,却不想她此言一出,秋白二人皆是变了脸色。她一顿,随即小心翼翼地歪头问道:“不会……被我说中了吧?”
白颖华道:“落儿尚未及笄,目前应是不会被指婚。”顿了一下,她将手中握着把玩的象牙筷子放下,“只是,也不排除瑢儿你说的这个可能性。距离落儿及笄还有数月余,若是这一段时间四国适婚男子都已有婚配,那么就暂且不用着急此事了。只是——”
“四国达官贵胄中,适婚男子可谓数十人,从地位上来说可以配得上落儿的,玄风国有京都四公子,藏花国有新皇和景王,紫雪国有数位皇子,就连银月国的太子,东宫之位也依旧空悬。”一只手曲着手指在石桌边沿敲击着,白颖华的神色愈发严肃冷淡。
“呃,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云瑢见秋沉落的脸色愈发黯淡,急忙安慰起她来,“唔,不过你皇帝老爹不是很疼你嘛,而且你外公不也很疼你嘛,你不想嫁人的话跟他们说一下,总能说通的。”
“可是——”秋沉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开口想要反驳云瑢的话,却一抬头看见了她担忧内疚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无妨,还有数月余的时间。”白颖华忽而轻笑道,“何况按照你爹爹宝贝你的那个劲儿,估计他恨不得把你留到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年岁呢!”
“我才不会嫁不出去呢!”秋沉落一听,顿时炸毛,“我这么年轻漂亮美丽温柔可爱善良,才不是老姑娘!”
“哈哈,即便是做公主,小落你这自恋的毛病还是一样不改啊!”云瑢掩唇笑道,“我现在倒真担心以你这副性子,真没有几个皇亲贵胄敢娶你呢!”
“喂,云小瑢!你也嘲笑我!”秋沉落不满地一扭脸,“我一定会找到一个心甘情愿娶我的人!哼哼,到时候让你看看我如何驭夫有方!”
“……”
“……”
白颖华和云瑢看着莫名其妙就斗志满满的秋沉落,皆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然而唇角眉梢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掩不去。
——若是知晓她早日放下前世恩怨可以换来如今这般温馨的相处,她一定会早日放下的。
云瑢这样想着,目光又投向对面那一袭白衣的挚友。
是的,挚友。
就算前世抱憾而终,这一世,她却依旧遇上她,这或许,也算得上是一种缘分。那么既然老天给她机会重拾这缘分,她又为何拘泥于过去呢?
看着现在这样的秋沉落与白颖华,或许——这就是她此生最大的追求了。
——三人行,其乐莫大焉。
秋沉落、白颖华、云天,这便是她此生要守护的,她一定会好好守护。直至某一日,她们都老了,还可以像这样坐在亭子里,摆上一桌酒席,把酒言欢。
——这就是属于她白颖华的光芒,属于她白颖华的救赎。
白颖华一手执着酒盏,酒盏之中的液体轻轻摇晃。
这样的时光,每一刻,都是她最大的财富。
不过,带回陶夭,倒果真不失为一步好棋。执着酒盏的少年将杯子轻轻送至唇边,笑意阑珊——这紫雪的玉壶春,也算不错了。
三人在亭中又说笑了一会儿,意兴正浓之际,嫣月忽然自池案飞身而来,对于所见似乎十分震惊,还有一丝不甘。然而却也不是不曾预料过,是以稍稍一顿,便向白颖华行礼道:“公子。”
“想来,人应该已经请到了吧。”白颖华了然地微微点了点头。
“是,公子吩咐的人,已经全数带到。”嫣月道,“公子是否现在就要……”
“唔,早些处理也好。”白颖华抬手打断了嫣月的话,又对云瑢和秋沉落道,“落儿、瑢儿,我去处理一点事情,你们若是累了,便先回房去休息吧。”
云瑢点点头,道:“你去处理你的事情,我再给小落弹一首曲子。”
白颖华微微皱了皱眉,复又释然道:“那好,若是要出亭子,便唤一声揽月,让她带你出去。”
“喂,颖儿,我也可以带瑢儿出去的好不好?”秋沉落不满道。
白颖华轻笑,语气中虽有调侃,更多的却是宠溺:“若是你带她出去,只怕你们两个都要掉进池子里。”
“什么嘛,颖儿,你这是小瞧我!”秋沉落嘟起嘴巴,在原地跺了跺脚,忽然就一手揽了云瑢的腰,足尖一点,向亭子外飞身而去。
事出突然,云瑢吓得尖叫。这一叫不要紧,却吓了秋沉落一跳,提起的气在半途就散了,于是在离岸边还有不到五尺的距离处,二人齐齐尖叫着下坠。
噗通一声,二人掉进了池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