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沉落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灵溪问的，是血柒和白颖华。
——可是她，又如何知晓？如今那一袭白衣已然不在她的身边，而那一袭白衣的事情，除却她还知晓她名为白颖华，其他的，她却都不知晓，不确定，看不透，摸不准了。
那一袭白衣心里在想些什么，算计些什么，珍惜些什么，已经全然，不是她所能知晓的了。
秋沉落心中翻涌着淡淡的苦涩，面上的神色也渐渐地浮上一丝落寞。欧阳云峰正立在一边，见她这般为了白颖华伤神落寞，心中自然也十分地不好受，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好在秋沉落只稍稍萎靡了那么片刻，随即面上便划开一个促狭的笑容：“灵溪，你应该多关心关心对你好的人嘛。”她一边说，还一边拿眼光去瞄自他们进屋以后便一直站在外室的那一袭紫衫的男子。
灵溪一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一个挺得有些僵硬不自然的背影。不由得蹙了蹙眉，灵溪面色苍白，却有一丝让人看不懂的神色极快地闪过。欧阳云峰看了看眼前这情形，便直接道：“落姑娘，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秋沉落点点头，两人便向门外走去。经过紫笙身边时，秋沉落还向他眨了眨眼睛，一脸贼笑。待出了房间关了门，秋沉落才一脸赞赏地抬手拍了拍欧阳云峰的肩，笑眯眯道：“不错嘛，挺有眼色的！”
欧阳云峰抬手摸了摸脑袋——秋沉落突然夸他，他还真有些不大习惯了。秋沉落抬手支着下巴歪着脑袋想了想，忽地便兴冲冲地回眸对他道：“欧阳云峰，我们去逛街吧！”
说着，便不等欧阳云峰反应，直接伸手扯了他便向客栈外跑去。欧阳云峰垂眸看了看秋沉落拉着他的手，嘴角勾起一个傻傻的笑容，就这么跟去了——一直隐在暗处的孤月、独月、夭月和青松、苍鹤，无奈地对望一眼，便也飞身跟了上去。
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大街上，秋沉落一手捏着一串糖葫芦，一手拿着一串小丸子，在人群里四处穿梭。欧阳云峰一直都挂着那看起来傻傻的笑容，跟在她身后陪着她四处乱窜。
——他倒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一日，可以跟在心上佳人身后，陪着她游玩。
——自他与秋白二人相遇、相识，已然近一年了。这一年中，变故多生。可那些都与他无关，他一直都是局外人，虽然每每跟着她们，可却不知为何，虽然心中记挂着这倾城容貌的美丽少女，可却多少不大明白自己的心意。然而，自那一次青莲园事件之后，在那个午后他看见这倾城容貌的少女终于醒来的那一刻，阳光倾洒，那般美好。他的心，便有那么一角，开始渐渐地坍塌陷落。
——至如今，再不是那一点点惊艳于那浑然天成的倾城容貌，而是满心满腔的，想要让她开心，让她笑的念头。
“落姑娘。”欧阳云峰忽然拉住她，唤道。
正要去前面围了一圈的人群那边凑热闹，秋沉落不是很好脾气地顿了脚步，转眸看他：“嗯，什么事？”
“你觉得——我去参加科考，如何？”斟酌了片刻，欧阳云峰问。
“科考？很好啊。”秋沉落眼神不住地向那边的人群瞄着，嘴里还对欧阳云峰说着话，“不过科考这个东西，貌似它考的是政治，但是你不是学经商的吗？”
欧阳云峰尚未发现秋沉落的心思并不在这个话题上，那问题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然他却以为秋沉落是担心他无法中举，便急急道：“我可以学，而且——我可是很厉害的。”
秋沉落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忽地笑了：“你怎么忽然想参加科举了？”歪着脑袋想了一想，她又道，“啊——莫非，莫非你被那个什么景文帝的皇帝气质折服了，所以想参加科考步入仕途为他效力同时报效祖国？”
“……”欧阳云峰默了片刻，忽地道，“我是想——想去玄风国参加科考。”——他小时候，娘没少和他说新科状元娶公主的话本故事，所以、所以……
秋沉落点了点头：“哦，玄风国……玄风国？”她忽地反应过来，刚转过去要看热闹的眼眸忽地又转了回来，一脸诡异地望着脸色微红的欧阳云峰，半晌道，“你为什么要去玄风国啊？你不是藏花国的人吗？虽然说这才签了四国和约，虽说这个世界它户籍制度不是这么地严格，但是你干嘛想不开要叛国啊？”
欧阳云峰黑线，叹了口气，抖着眉毛道：“我没想‘叛国’——我只是、只是……”他知道秋沉落在很多时候都很迟钝，但是、但是——他只是想考取功名，向她求婚而已，怎么就变成叛国了？虽然他没多少爱国意识，可是这个罪名可不是好玩的啊。
“只是什么？”秋沉落觉得这个话题可能要进行很久了，便咔哧咔哧两口啃完了糖葫芦，扔了木棒，十分自然地扯起他的衣袖向前跑去，小嘴里塞得满满地，口齿不清道，“你倒是快说啊……”
半晌，欧阳云峰终于一闭眼睛，好似豁出去了一般：“落姑娘，我能不能唤你‘落儿’？”
“这个随你啦，你快说为啥要参加科考？难道你爹娘逼你的？还是说你看上哪家姑娘了，然后人家爹娘逼你的？”秋沉落拽着欧阳云峰的袖子，十分费力地往人群里钻。
欧阳云峰微微地红了红脸，忽地小小声说了什么。旁边又都是人群，议论声虽然不大，却也嘈杂得很，是以秋沉落并没听清楚，于是她便扯了嗓子喊：“欧阳云峰你刚才说什么？”
欧阳云峰黑线，脸色倒是更红了，又嗫嚅着说了一遍：“如果我考取功名了，你……我吗？”
“你说什么？就不能大声点儿啊！”秋沉落还是没听清楚，不由得有点烦躁，“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地，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欧阳云峰忽地深吸一口气，咆哮道，“落儿，如果我考取功名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几乎所有视线都向这边投过来——欧阳云峰看着挺瘦弱的，怎么这一咆哮起来，声音这么大呢？秋沉落呆呆地看着面前脸色通红的欧阳云峰，嘴巴里还嚼着最后一颗丸子。
片刻后，周围人群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欢呼声：“嫁给他！嫁给他！”
秋沉落艰难地回过神来，眼光扫了一眼四周，又看了一眼已经脸红到脖子根的欧阳云峰，万分艰难地把最后一颗丸子整个儿吞了下去，而后下意识地拎起欧阳云峰，转身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没踪。那原本正要继续起哄的围观人群扫兴地嘁了一阵，又各自走各自的道儿去了。
待欧阳云峰气喘吁吁地停下时，秋沉落便一个爆栗子敲上欧阳云峰的脑袋，后者顿时一脸委屈：“落儿你作甚打我？”
秋沉落蹙眉：“谁叫你喊我‘落儿’的？”说着又是一个爆栗子敲了上去。
欧阳云峰更加委屈道：“落儿你自己说的啊。”
秋沉落的眉几乎要拧在一起了：“你在发什么神经？大街上的给我玩‘告白’？还有，你要考科考就去考，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落儿你是公主啊。”欧阳云峰只觉满腔苦泪，继续委屈道，“我娘说只要考了状元，就能娶到公主……”
秋沉落忽地抓到了重点，抬手指了指自己，一脸惊奇：“你要娶我？”
欧阳云峰万分认真地点点头。
秋沉落一脸的惊奇顿时变成了不可置信：“你要娶我？”
欧阳云峰再度很认真很认真地点点头，伸手握住她的手，一派深情：“落儿，我一定会对你好的，嫁给我吧。”
秋沉落呆掉了。
——她被求婚了，虽然对象是欧阳云峰，但是重点在她被求婚了。
于是终于反应过来的秋沉落倏地脸红了，而且从头红到了脚。倏地抽回自己的手，秋沉落口齿不清地丢下一句：“谁、谁要嫁给你啊！”就蓦地消失在了原地，丢下依旧没回过神来的欧阳云峰。
——刚刚的落儿，好可爱啊……
这边兀自陷入一脸幸福的痴呆状态的欧阳云峰完全忘掉了自家青松和苍鹤两个一直尽职守则的护卫，而那两个护卫，已经在不远处笑到肠子都要打结了。
——以前那个只知道钱的少爷虽然不见了这让人很是惆怅，但是好像相比起来，现在这个少爷更有趣。
秋沉落一路横冲直撞，红着脸回到客栈时，却发现迎接自己的居然不是紫笙的冷脸，而是十分之眼熟的一个一袭碧色衣衫摇着小扇子的俊俏公子，还有一个拿着一个怎么看怎么眼熟的白底黑字布幡的老头子。
“苏默书？天机子？”秋沉落想了半天，终于从记忆里把这两个人的名字挖了出来。莫名其妙地瞪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两人，秋沉落忽地一把拉过天机子老头，问道：“你知道颖儿在哪吗？”
这里是银月国境内的一个小村庄，地处一个三面环山的山谷中，血柒和白颖华，便正落脚在此处。
此处民风淳朴，乐于助人。虽然血柒与白颖华是外乡人，可村长依旧腾出了两间房给他二人，并且还十分热心周到地招待他们用饭。血柒虽然是个杀手出身，这些日子倒也摸出了些在这世上平凡生活的门道，手脚麻利地添置了许多用具，便守在白颖华身边，寸步不离。
白颖华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这从她日渐透明苍白的面色和时常的恍惚失神便能知晓。血柒很心急，可却不敢带着她去大一些的城镇，也不想带她去。先不说鹧鸪的“主上”有没有再派人前来追杀他们，又派了多少人前来，一旦行踪暴露，他没有把握能护她周全——和万花楼的“主上”对抗，他自忖目前的状态下，是不可能胜过的。他拿不准，究竟是落华宫会快一步找到他们，还是万花楼的杀手会先一步找到他们，所以他只能带着她尽量隐藏。
可是——血柒轻叹一声，看着床榻上浅眠的女子，苍白瘦削的面容，还有那握在他手中的，几乎瘦骨嶙峋的纤手。他问过她——我们回去吧？她却摇头，轻轻地，缓缓地。他以为她又记起来了，可她还是会弯着眉眼，勾着唇角，漾着浅浅淡淡的笑容唤他“柒柒”，这让他，不知何去何从。
忽然，床榻上的女子嘤咛一声，眼睫颤了颤，缓缓地睁开了眼眸。血柒忙凑过去，却见她弯了唇角笑：“柒柒。”声音软软的，淡淡的，带着一丝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浅笑意蕴。
血柒点点头，道：“是我，你感觉怎么样？”
面上划开一个浅浅的笑容，她微微侧了侧脸颊，看向他：“我没事，柒柒。”
血柒一顿，随即明白——她是想他安心。顿时心中涌上一片酸涩，血柒别开眼眸，抬起一只手，缓缓地撑住了自己的脑袋。
——明明，她现在这般模样，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脆弱。仿佛、仿佛……仿佛随时会随风逝去一般。这样的她，尽管他不承认，却还是想到了四个字——油尽灯枯。
——他满心酸涩，满心疼痛。这都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蓦地，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血柒惊诧地转眸看去，却是那女子撑着身子凑过来，苍白透明的面容上透着安抚的笑意，那弯弯的眉眼和唇角，还有那墨玉眸子里流泻的光芒，都带着温和：“柒柒，不是你的错。”
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疲惫。血柒忙起身将她扶起，道：“你……饿了吗？”
轻轻摇了摇头，白颖华微微歪了脑袋，面上的笑意浅浅：“柒柒，我想到外面去。”
血柒抬眸看了看窗外沉沉的暮色，点点头，道：“好。”他起身，去行李里取出大氅，扶她起身，帮她披好后，便揽着她走出了房门。
白颖华抬眸四周一扫，那村长安排的两间房应血柒的要求地处偏僻，比较安静，这会儿日暮西沉，除却他们，倒是其他半个人影儿也不见。顿了一顿，白颖华又转眸向血柒道：“柒柒。”
血柒应道：“嗯。”——对着这样的她，他再也唤不出那带着一丝调笑意味的昵称。
白颖华倒也不在意，只是扯了扯他的衣襟，道：“我想看夕阳。”血柒顺着她的眸光看去，而后便了然，伸手抱起她，他便飞身落在了房顶上。寻了一处结实稳当的地方，血柒蹙了蹙眉，便直接坐下，将她揽得更紧了些。白颖华却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或者根本不曾思虑，并不推拒阻拦，而是任由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她却是将眸光投向远处已然落下半个山头的夕阳。
火红的霞光将山头染成一片绚烂，白颖华望着那远远的夕阳，眸光渐渐地飘远，一如她的思绪。
——她知晓她弄丢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因为她每一个模糊的梦里都有人影交错，紫纱，玄衫，婉转如莺啼的女声，温润似山泉的男声。还有旁的一些什么，模模糊糊的人影，交错驳杂的声音。只是她半点也抓不住。
每一次梦醒，浅眠之后便觉得心在狠狠地痛，怅然若失，却痛彻心扉。只是眼前身后这个一直一直都用琥珀色眸光注视着她的男子，她不忍心伤害。所以弯唇，浅笑着一遍又一遍，唤他“柒柒”，却不知究竟是在安他的心，还是在劝自己放弃。
——她心底有个声音，说着就此放弃，她会轻松很多，很多人也会幸福很多。可还有个声音，说着她没有权利放弃，说着有人不会允许她放弃。
半晌，那夕阳终于沉下了山头。
霞光收束，夜色渐渐铺展开来。
血柒担忧道：“入夜了，会冷，我们回屋好吗？”
白颖华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唤他：“柒柒。”声音软软的，淡淡的，带着一丝疲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血柒轻叹一声，抬手将她身上披着的大氅紧了紧，将她包得密不透风，而后才点头道：“我陪你。”
怀中女子便笑，弯着的薄唇半点血色也无：“嗯。”
血柒心中愈来愈多地翻腾起疼痛和怜惜——他不想她这样，他不想看见她这般了无生气，尽管此刻她在他怀中，是他多么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他不想看见她是如此地苍白透明，仿佛山风轻拂，便会将她带走，幻成这世间飘渺无影的雾气。
许久以后，怀中传来低低的声音，淡淡的：“柒柒。”
“嗯？”他和她一同望着渐渐升起的半片弯月，轻声应道。
然而怀中的人儿却没有立即接话，许久以后，那淡淡的声音才道：“等我死了以后，……”她声音缓缓地，带着淡淡的温暖，听在血柒耳中却是如同碎冰攒心，他揽着她的手猛地一颤，垂眸喝道：“你别胡说，你不会死的！”
怀中的女子费力地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脸颊，又费力地弯了弯唇角，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人，总是要死的，柒柒。”
血柒一手抓住她冰凉的手，却是倔强地道：“你不会死的。”琥珀色的眸子里一片固执。
怔了怔，白颖华微微地垂了垂眼睫，半晌道：“嗯，我不会死的。”这听起来，倒好似是她去安慰他了一般。心底有些无奈地，轻轻笑起来。
血柒这才稍稍松了绷紧的脸，垂头凑近她的脸颊，轻轻地蹭了蹭：“别胡思乱想。”
“好。”这一次，她倒是应得十分干脆迅速。只是那墨玉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哀伤，血衫男子却不曾看见。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怎会不知。虽然什么也不记得，可不代表一身本事也凭空消失。这如此明显的——自己就要死了的感觉，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医术直觉，如此笃定地告诉自己——她已然时日无多。
只是不知为何，不知为何，她总还想再多活几日。然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要多活几日，她却说不清楚。
——为了心底那莫名的声音么？
——为了梦中的紫纱和玄衫么？
——还是为了，单纯为了，想要多陪一陪这揽着自己的男子呢？
月上中天，孤独的一轮弦月悬在天幕之上，周遭一片漆黑，不见一片云丝，也不见半点星光。
只，孤孤单单的，一轮弦月。摇摇欲坠地，挂在夜幕上。光晕柔和，却又好似要渐渐被周围的夜色吞没一般。
“柒柒。”温和的唤声再度响起。
“嗯，我在。”红衫男子轻轻地应声。
然半晌过去，那温和清冽的声音都没有再度响起。血柒垂眸望去，怀中人儿已然倚着他的肩，阖着眸子陷入了浅眠。神色淡淡的，带着不知如何形容的一丝笑意，揉在她眉梢眼角，点点滴滴晕染开了去。柔和的月色倾洒在那笑意上，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心头一阵酸涩。
小心翼翼地抱着怀中的人儿，红衫男子飞身下了房顶，走进屋中，将她放回床榻，盖好被子，掖好被角，便又在床榻边坐下，安安静静地望着，月色清冷下的那一张睡颜。
“我不会，让你死的。”良久，这低低的一句固执的话语，飘散在如水的月光里。
——如果他没有能力护她周全，那么，他愿意将她送回那个人的身边。
——就算，尽管——他会很痛，很痛。
第二日一大早，血柒便去向村长辞行。待谢过村长的好意，血柒留了些银子权作谢礼，而后便回去简单收拾了点行囊，将马车清理了一下，铺上柔软的被褥，再将还在沉睡的白颖华抱上马车，而后才驾着马车，离了这小村，出了山谷。
之前已然向村长打听了最近的城镇方向，血柒稍稍辨认了一下，便一扬马鞭，向西方而去。
就在血柒带着白颖华离开这山谷不到一日时间，一群黑衣人无端从天而降，待得知要寻的人已经不在，数度追踪都失败的黑衣人凶性大发，扬手便下令屠村。
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映着火舌缭绕，一如天边晚霞般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