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请小姐……答应我……”
“……如果、如果小舞……我妹妹她……犯了什么错,咳咳……”
“小、小姐,求你……求你一定要、要……”
“……小姐,求你……饶她,不……死……小姐,请,请你、答应……我……饶……”
——小蝶!小蝶!!
怀中满身血迹的女子缓缓阖上了眼眸。
秋沉落怔怔地望着怀中已经逝去的女子,满心茫然。直到身边响起不敢置信的声音:“姐姐?”她转眸,却是宁舞。
——小舞?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了,小蝶是为了救她而死。理所应当什么的,她完全无法接受。是了,她无法接受。她无法认为小蝶救她是理所应当,也无法认为小蝶的死是死得其所,是理所应当。在这个时空,这个世界里上位者们与生俱来的人生观、价值观与世界观,她完全不适应。尽管在这个世界已经生活了十几年了,看过那么多这个世界的人生百态,她知道,在所有人眼里,小蝶为了救她而死,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她是主子,而小蝶是丫鬟,这是天经地义的。
可——多么可笑啊,她一点都不感激这个所谓的“天经地义”,一点都不!这不是很奇怪吗?小蝶的性命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为什么、为什么……
“小姐,小姐……”旁边有人唤她,秋沉落抬眸去看,却见是满身血迹的宁舞。
秋沉落大骇,宁舞的面上伤口纵横,血迹遍布,模样甚是可怖。而那一双平素都闪着欢快光芒的眼眸此刻却死死地盯着她,那一双青紫的嘴唇开开合合:“小姐救我,小姐救我……救我……”
怀中的宁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秋沉落却已经顾不得那许多,只下意识地后退着,一双杏眸瞪得大大的,眸子中的惊惧无所遁形。
宁舞四肢和腰肢、脖子上都套着碗口粗的铁链,她就那么拖着不知从何处延伸而来的铁链,一步一步,前伸着双手,艰难地向秋沉落走过去。那一双眼眸里的光芒却是充满了恶毒之色:“小姐,救我……救救我……你答应了姐姐要救我的!你答应了姐姐的!秋沉落!”
秋沉落闻言却是身子大震,后退着脚步也不知不觉地停下了,就在这一刻,宁舞却忽然用尽全力扑了上来,血口累累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秋沉落,你个贱人!你去死吧,你去死吧!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去死吧!贱人!”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个贱人!”
秋沉落呆呆地,望着眼前宛若厉鬼般的宁舞,脑袋里一片空白。胸腔中的空气似乎越来越少,她只觉得呼吸愈来愈困难,却不想挣扎。
——是的,不想挣扎。小舞说的没错啊,小蝶会死,都是因为她。而她答应小蝶的事情,也没有做到。明明已经答应了的,却……却还是食言了。宁氏姐妹俩,都是满身血迹的死在了自己的怀中,姐姐是为了自己而死,妹妹也是因为她没有力量去保护她才会死。明明……明明小蝶那么、那么哀切地恳求她了……
秋沉落这样想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就在此刻,旁边传来了惊惶的唤声:“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快醒醒!”
秋沉落隐隐觉得,似乎有人在努力地摇晃着自己,一下一下,万分急切地,让人不得安宁。下意识地觉得万分烦躁,抬手挥了一挥,却听那声音似乎更加急切了:“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快醒一醒!公主殿下——!”
秋沉落愈发觉得不耐烦了,却又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落儿,落儿快醒一醒,落儿!醒醒!”
——父皇?父皇不是……
“落儿!醒醒~!”那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脸颊,片刻后,似乎是见唤不醒她,便下了狠心,伸手去掐她的人中。
“……啊——!”秋沉落尖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万分熟悉的粉色床幔,雕花精致的红木床梁。秋沉落呆呆地转了转眼眸,便看见昊德帝满面的如释重负:“落儿,你可醒了?”
秋沉落呆呆地看着昊德帝,一时间脑袋里一团乱麻,她想起方才看见的宁舞,便倏地坐起身子,昊德帝被她这突然坐起的动作吓了一跳,然又见她眸光之中带着一丝惊怔和疑惧,不由地轻声唤道:“落儿?怎么了?”
秋沉落扫了一圈四周,却只看见两个小宫女和昊德帝身边随侍的小太监,她有些疑惑地问道:“父皇,小舞呢?”
昊德帝一愣,面上神色却是微微一沉:“落儿,你刚刚是不是睡迷糊了?被梦靥靥住了吧?”
秋沉落一呆,随即想起——是了,这里是她的惜落宫,而小舞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在这里。
她垂下眼眸,不再言语。倒是一旁坐在床沿的昊德帝见她如此,面色愈发阴沉了。
——那个叫“小舞”的丫鬟,他也是知道的。前些年落儿回宫时,身边就一直跟着那小丫鬟,而那小丫鬟看起来颇为活泼,性子也挺人喜欢,和落儿相处地很好。然而毕竟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长年不在自己身边,尽管那深不可测的白颖华将她保护地挺好,但毕竟再厉害的人也会有疏漏的地方,他深信不疑。故而这些年落儿虽不在他身侧,他却基本知晓落儿都在外做了些什么事情,遭遇了几次危险,又有几个追求者。这宁舞的事情,他也着人查探过,虽然落华宫在其中做了诸多手脚,但是他还是查到了蛛丝马迹。
——故而,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说这件事情。私心里,他是认同那白颖华所作的决定的。其一,落儿对那白颖华太过于依赖了,这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而当初诈死,其实除却为了揪出篡位之人的算盘外,还是存了一丝算计的。那就是他想他女儿了!其二,此一次从他拿到手的消息来看,白颖华主动出言和他的落儿划清界限,不仅将落儿送回了玄风国好好保护起来,同时隔离了江湖纷争。别看他是个久居高位的皇帝,对于江湖即将掀起的血雨腥风,他还是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的。只怕这算盘之中最出乎那白颖华预料的,便是朱雀国的大举入侵了吧。
——真没想到,那样一个人,居然会为了他的落儿,放弃清剿各大威胁的最佳时机,而跑去助他玄风国度过危机。落儿看不清楚这其中纷纷扰扰的利害关系和深厚情谊,他这个闲下来的太上皇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为何,他会在白颖华与风息阑谈条件时,做主应允了那第三条。
——在他看来,只要有落儿在玄风国一日,那个白颖华便不会做任何对玄风国不利的事情。多出这样一个强大的盟友与助力,何乐不为?
“父皇。”秋沉落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昊德帝的沉思。他抬眸看了看自家女儿,却见她神色落寞,脸色还有些苍白,不禁有些心疼,微微一笑,他抬手摸了摸秋沉落的脑袋,宠溺地道:“落儿,想不想出宫去?”
“出宫?”秋沉落愣了一愣。
昊德帝一见她这反应便知她方才定是梦到了那宁蝶宁舞,否则不会一醒来便要找宁舞。更何况自家女儿什么性子他可是万分了解的,平日里一说到“出宫”便眼睛发亮、开心得不得了的落儿,此刻却恍恍惚惚。在心底长叹一声,昊德帝补充道:“今日有庙会,父皇想着我的落儿最爱看热闹了,这一次的庙会可是十分盛大的,怎么样,和父皇一起去看看吧?”
秋沉落听到那一声“我的落儿”,瞬间便恍惚了——好似许久以前,在乾元殿之中守孝的情景历历闪过。倏地,那失去至亲的深切悲哀涌上心头,秋沉落只觉全身一阵冰凉,不禁颤了颤身子。昊德帝见她这般,英眉狠狠蹙起,关切问道:“落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秋沉落讷讷地开口应了一声,随即便伸手搂住了昊德帝的脖子,窝进他怀中,声音有些哽咽,“父皇,落儿爱您。”
——是了,那个时候她就在想,如果上天愿意饶恕她的不孝,再给她从头来过的机会,她一定要多对她的父皇多说几遍这样的话,也一定要多陪陪父皇,孝敬父皇。
昊德帝闻言却是身子一震,随即红了眼眶,抬手搂着怀中的爱女,一生鲜少落泪的昊德帝竟是忍不住老泪纵横:“父皇也爱你,落儿,我的乖落儿……”
秋沉落终于窝在昊德帝的怀中哭了半晌,而后才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道:“父皇,你不是说要带落儿去逛庙会的嘛。”昊德帝点点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一袭寻常锦袍,道:“当然,父皇什么时候骗过落儿?呶,父皇可是换好了衣服才来找你的,谁知道一来才发现,落儿居然是个小懒猪,大白日地就赖床。”
秋沉落听了顿时就不乐意了,撅了撅嘴,秋沉落抓着被子跳下了床榻:“好嘛好嘛,落儿这就去换衣服还不行嘛~!”
昊德帝哈哈大笑着站起身,道:“那父皇就在外面等你了,落儿。”
“嗯嗯,知道啦!”秋沉落点了点小脑袋,笑得一脸灿烂。
是夜,玉棱关。
这已是钦差大人所言的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穆幽心焦不已,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在议事厅里来回踱着步,一脸阴沉。
原因无他,不过依着白颖华所言,今日丹霞关的三万守军当抵达他玉棱关,可到了入夜时分,都还一丝消息也无,这也不怪他,这种情况下能不急的人,大抵也不是正常人了。
付承坐在厅中右侧的其中一张椅子上,看着穆幽在厅中来回踱步,面上神色沉静,右手却是将两寸余的胡须捋了又捋。半晌,穆幽终于忍不住了,随手招了个亲卫士兵过来,耳语两句后,那亲卫便转身出了议事厅。
又过了片刻,那亲卫回来后,便向着穆幽耳语了几句,穆幽一听,原本便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咬了咬牙,穆幽跺了一跺脚,转身就向议事厅外走去。然他还没走到议事厅的门口,便远远望见黑沉夜色中,一袭素白衣裳缓缓地向议事厅的方向行来。
穆幽顿了顿脚步,却还是迎了上去,不敢挡那人的路,他只是站在议事厅门口一侧:“白大人,这已然入夜了,可是先前白大人所说的三万大军还未到达,这……”
白颖华侧眸看了他一眼,却不答话,径自迈入了议事厅,如云衣袂在身侧划出优美的弧迹,正拂过穆幽身前,于是穆幽便不经意间闻到了一股清淡的莲香,这飘渺的香气来得有些奇怪,他整个人便呆怔了片刻。就在此时,身边又走过一袭玄色衣衫,那眉目俊逸的男子同样侧眸看了他一眼,不同于白衣少年那含着轻浅笑意的一眼,玄衫男子这一眼,倒是冷意十足,看得穆幽心中一滞,顿时自呆怔中回过神来。
付承起身给厅中上首那一袭白衣的少年行了礼,随即便垂眸又退至一侧,却是不敢再坐了。白颖华轻笑一声,低低的笑声在议事厅中萦绕回旋,片刻后她才抬眸看向穆幽,道:“穆将军,坐。”穆幽依言坐下,她便转眸看向付承,唇角笑意清浅:“军师也坐。”
待付承也落了座,白颖华才侧眸望了一眼夙轩,待果不其然看见后者深邃眼眸里明显写着的控诉与重重怨气,她心情竟莫名地好了几分,便大方地一扬衣袖,道:“方才穆将军问丹霞关尤将军的三万大军?”
穆幽对上首那人事到如今还一副悠哉神色颇为不满,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得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严肃的眸光投向那人,却也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与控诉,当然这不满与控诉却是与夙轩完全不同的。
白颖华闻言,故作惊讶地望了一眼穆幽,道:“本宫未曾和穆将军说么?尤将军的三万大军早在昨日便绕到了朱雀国大军的背后了,当然不会出现在玉棱关了。”
穆幽一愣,随即面色更黑了,他恨恨地瞪着上首那漂亮的好似仙人一般的少年,咬牙切齿:“白大人贵人多忘事,自然是没有和末将说这回事。”
付承在一旁轻叹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冷静。只可惜穆幽此刻正在气头上,心里满满的都是被耍了的愤怒,对付承的眼神示意一概无视。
白颖华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似乎是歉意的笑容来,声线温和:“都是本宫没有正确估计穆将军的智慧,这才没有说清楚,教穆将军平白担心了这半日,是本宫的不是了。”那一双美丽的墨玉眸子里,一层一层浮起的笑意却是将她心中恶作剧得逞的愉悦都表现了出来,显山露水地,半点遮掩也无。然即便是露出了这般恶劣的笑意,那一双墨玉眸子依旧光华摄人,衬得那一副如玉面容也愈发地摄人心魂。
穆幽的脸色已然黑到无法再沉一分,而他牙齿之间咯咯作响,显然已是气到了极致,却又不好发作一般。
“宫主。”一旁的夙轩出声了,白颖华闻声,身子却几不可见地僵了一僵,她侧眸,眸光清冷,落在夙轩面上时,却又带了那么一丝意味不明的无可奈何。果不其然地又望见夙轩眼眸里沉沉浮浮的莫测神色,她心底轻叹一声,随即便站起身,衣袖一拂,风仪落落向议事厅外行去:“穆将军,明日朱雀国再来叫阵,便好好教他们看一看,玄风国的铁血男儿到底是如何雄姿英发。”
话音落地时,那一袭素白衣裳已然没入厅外暗沉的夜色之中,连带着那一袭玄裳也紧随而去,消失不见。但那一句话,却在穆幽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溅起惊天巨浪。明明清冷悠然的声音,明明淡然又漫不经心的语气,可他却无端地因为那一句话,便生出了漫天豪情壮志。
——是,他玄风国的儿郎们,他穆幽手下五万男儿的厉害,明日便要教那群气焰嚣张的混蛋们见识一番!若不将他们杀的落花流水,他穆幽二字便倒过来写!
白颖华出了议事厅后,便足尖一点,飘身而去。夙轩紧随其后,二人停下时,已然身在玉棱关高高的城楼之上。远远望去,夜色暗沉,关外一片漆黑。然而在视线可及的尽头,依稀可见朱雀国的大营驻扎之处亮着灯笼火把,规模之大竟是映红了小半边的天空。
片刻后,白颖华一拂衣袖,纵身跃下高达十数丈的城墙。漆黑如墨的夜空里,一抹耀眼的白色一闪而过,而后轻轻地落在了城楼之下的土地上。夙轩望着她就这么跳了下去,一直淡然自持却也不禁抽了抽嘴角。
——夜探敌营还穿着白色的衣服,就算她本事通天,也不要这般嚣张地毫无顾忌吧?尽管这样的她,他很喜欢……
夙轩上前一步,正要随着白颖华的步伐一跃而下,却不想身后暗影处有声音急急阻止:“少主不可!”
出声的便是他的影卫,夙轩却是早便预料到他们会出声阻止,当下连头也不回,只冷声道:“你们留在此处待命,如有违抗,就不要再出现在本君面前了。”
“可是少主——!”暗处的声音还未说完,那一袭玄裳便已然一跃而下。
——笑话,那城墙之下,有他心爱的女子正在等他,即便是龙潭虎穴,又有何不可?!
白颖华见夙轩衣衫飘飘地落在自己身侧,如玉容颜上浮起一丝浅笑,而后便足尖一点,飘身向朱雀国的大营而去。夙轩自是没有错过她方才那昙花一现的温和浅笑,心头一片柔软,脚下动作却不慢,足尖一点便紧随在她身侧,衣衫猎猎。
朱雀国的大营。
营门口立着两个看守的士兵,一眼望去营帐颇多,土地上架起了一堆又一堆的篝火,士兵们三五成群地围在篝火边,有的在喝水,有的却是在打盹儿,还有的在谈论着这几日的战事,然那些士兵无一不是一副嚣张面孔,嘴里说着粗俗不堪的言语,竟是将玄风国的将士们贬得一文不值。
白颖华与夙轩两人正立在营门外的一棵高大的树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望着营门口这一片的动静。片刻后,白颖华抬起右手,纤细修长的手指微微曲起,而后轻轻一弹,四道劲风自她指间疾射而去,眨眼之间,营门口便陷入一片黑暗。
突生变故,那些士兵惊慌地大喝出声,然那带着颤音的大喝声却将他们心底的恐惧都显露了出来。片刻后,营门口的几道火把再度被点亮,众士兵们急急忙忙地来回窜着,找寻可能出现的敌人。而方才早有人去通报了主帅,这会儿主帅刚睡下,再度被叫起自然脾气不小,听了事情的始末,便紧锁眉头,下令戒严,将大营彻底搜查一遍,以防有趁方才不备时摸进来的敌人发动夜袭。
于是朱雀国的大营里便亮起无数火把,困顿的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四处搜寻着敌人的身影。然他们花了一个多时辰搜寻下来,却是连半点敌人的影子也不曾看见。他们当然不曾搜寻到敌人的影子,那造成营门口火把突灭的人此刻还在营外的大树上,只是此时他们已然不在营门口的大树上,而是转移到了大营的侧面。
见士兵们搜查完毕,报告了没有异常之后,主帅很是郁闷,却也不得不下令取消戒严。正在此时,白颖华微微一笑,再度抬起右手,故技重施。
又是一片火把突然灭掉,再傻的人也该知道大营里的确有敌人了,毕竟同时灭掉这么多火把,可不是一个人就能办到的事情。于是朱雀国的大营里又是一阵折腾。
在到天光微亮的三个时辰不到里,白颖华与夙轩一共换了六个方位,将朱雀国的大营里的火把统统都灭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