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逍与欧阳云峰在临风别馆碰了一鼻子灰,但也好歹得了些结论和线索,是以心情虽然不大好,但比起之前,慕容逍的脸色可算是好太多了。于是两人回到刑部之后,众刑部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慕容逍与欧阳云峰关在刑部正厅旁的偏室里商量了许久,这才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只是,二人甫一走出来,慕容逍便看见候在门外面的一众大臣们面上神色十分之阴郁,不禁微微蹙起眉,心下正疑惑时,正厅里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太监就上前一步行了个礼,道:“欧阳大人,慕容大人,皇上让奴才前来传个话儿。”
“什么?”慕容逍冷着脸,声音响起,整座刑部正厅便仿佛寒风过境,一片冰冷萧瑟。
那小太监被生生冻地颤了颤,才继续道:“公主殿下失踪了,皇上说……”
“你说什么?!”小太监话还未说完,欧阳云峰便倏地窜上前去,一手拎起小太监的衣领,一张俊脸上满是震惊。
“欧阳兄,冷静。”慕容逍看着他拎着那小太监的衣领,生生将人家提得双脚离地满脸青紫,不禁满头黑线地走过去,板着一张冰块脸,伸手把小太监从他的魔爪下救了出来,“你先等他说完话。”
小路子一脸痛苦地狠狠喘了几口气,抬手揉了揉自个儿快要被勒断的脖子,道:“皇上说,要慕容大人和欧阳大人速速去法华寺寻风落公主殿下。”
“……”慕容逍的冰块脸僵掉了。
——啊喂,你都知道人在法华寺了,那还能叫“失踪”?!既然都知道人在法华寺,那还不去找人接回来,居然还特地跑到他的刑部来叫他去接?喂,这真的是圣旨?不是皇上闲着无聊逗弄他们玩的吧?
然,慕容逍还没把自己的冰块脸重新冻上,就见一道宝蓝色的人影迅速地冲出了刑部正厅的大门。无奈地长叹一声,慕容逍对小太监点了点头:“有劳路公公了,下官这就去法华寺寻公主殿下。”
拱手告辞,慕容逍一拂衣袖便快步出了门去。
——法华寺啊,之前落华宫的人也提到了法华寺,莫非,法华寺中有什么玄机不成?风落公主好好的,又怎么跑到法华寺去了?前几日圣上还说她旧疾复发,怎么这才没几日就能活蹦乱跳地溜出宫去了?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又或者,风落公主去法华寺并非自愿的?难道……
这样想着,心中一沉,慕容逍的步子便迈得更大了。
法华寺。
法华寺的香火鼎盛,据说求签很灵,寺中住持空寂大师是得道高僧,慕名前来的人很多,但是大师鲜少见客。而此刻,秋沉落一身男装,正坐在禅房里,与空寂大师面对面坐着下棋。
棋走三巡,空寂大师微微一笑,握着佛珠的右手轻扣一颗佛珠,而后从一旁棋碗中拿了一粒白子,慢条斯理地按在棋盘上,而后,空寂大师抬眸看了一眼蹙眉细思的秋沉落,笑容高深莫测。
秋沉落手里握着一把棋子,瞪着杏眸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声,无奈地低头认输:“啊啊果然我还是对这个不在行,大师就是大师,厉害得紧。”
空寂大师笑眯眯地轻轻摇了摇头,道:“阿弥陀佛。秋施主并非棋艺不精,而是心不静。若心平气和,秋施主方才的困境便可迎刃而解。”空寂大师伸手指了指棋盘上一块被白子围得死死的黑子,笑得和蔼。
秋沉落却也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大师,围棋这个东西是需要天赋的,我是肯定没有这个天分,不过——我认识一个人,她定是有这天赋的,大师您可都不一定是她的对手呢。”
空寂大师闻言又笑了:“老衲是出家人,不在乎输赢。”说完这句话,空寂大师忽然抬眸看了一眼紧闭的禅房门,又道:“不过,这世道不太平,正邪不两立,似乎大乱将起,秋施主当早作打算才是。”
秋沉落闻言,抬眸,眸光深深地望着空寂大师,一脸认真:“大师,您是方外高人,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放下……放下对一个人的怨和忧?”
空寂大师闻言,竟是微微怔了片刻,而后他了然一笑,叹道:“阿弥陀佛。秋施主,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见秋沉落似要反驳,他微微摇了摇头又问道,“秋施主以为,老衲如何?”
秋沉落蹙眉,道:“大师是得道高僧,当看破红尘了,请恕沉落驽钝,不知大师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空寂大师却只是双手合十,笑得慈祥和蔼,万分悲悯的模样望着她:“阿弥陀佛,秋施主心中明白的。”
秋沉落的眉蹙得更紧了,片刻后才道:“大师的意思是,大师也有放不下的吗?”
空寂大师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赞赏:“秋施主果然冰雪聪明。”他长叹一声,“阿弥陀佛,世道无常,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尽相同,老衲不能给秋施主什么好的建议,但有一句话,秋施主或可一听。”
秋沉落一顿,抿了抿唇:“是什么话?大师。”
“天行有常,善恶轮回,因果报应。”空寂大师一手竖在胸前,一手握着佛珠,阖眸说道,满面虔诚悲悯。
秋沉落怔怔,片刻后却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一脸不解:“大师,沉落驽钝,还请大师说得明白些。”
空寂大师摇了摇头:“秋施主心中有数,又何必自欺欺人。”轻叹一声,“罢,其实放不放的下,全看施主愿不愿。”
“愿”字尾音尚未落地,秋沉落便已惊怔在原地,瞪着杏眸,呆呆地望着他。
空寂大师又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秋施主,我佛虽讲究普度众生,却也并非人人可渡。心不愿,我佛也无能为力。这世间红尘万丈,名利地位,恩怨情仇,能看破的人实在太少,又何必强求?”
秋沉落怔怔的,望着空寂大师悲悯的神色,有些恍惚。
——不是她放不下对颖儿的怨与忧,而是她……不愿吗?可是、可是她是愿意的啊,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想忘掉那些不愉快,忘掉歇斯底里的哭喊与不能言说的悲伤怨愤,和颖儿一起,回到那些最初的最单纯的日子……
“阿弥陀佛,秋施主,那不是放下,而是妄念,是逃避。”空寂大师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忽然响起,仿佛一声惊雷平地炸开,让她整个人都空白了一瞬间。
——妄念?逃避?大师的意思是,她心底还是不愿相信,那个人是颖儿,不愿原谅,那个残忍冷戾的颖儿?那个一直在她心底作祟的声音,其实是她自己的心声?是她自己不愿原谅,不愿相信,不愿接受?所以才一直忘不掉,放不下?
——原来,她真实的心思,真正的想法,竟然是这样吗?!
眼前闪过年少时的颖儿,下山后的颖儿,建了落华宫后的颖儿,练了《青衣诀》后的颖儿……颖儿在笑,轻轻浅浅的笑,云淡风轻,漫不经心;颖儿在笑,清清凉凉的笑,孤绝冷戾,寒意丛生;颖儿在笑,似是而非的笑,高深莫测,淡漠悠然……
她笑着为她洗手作羹汤,她笑着为她挡住所有伤害,她笑着看她决绝而去……
各种各样的颖儿,各种各样的浅笑,所有的一切混合在一起,旋转着,飞奔着,延伸着,到最后,却竟然都汇合成了那一副凉薄冷漠的神色:“……帝姬殿下。”
她曾答应她,再不与她客气,再不与她疏离,再不与她三跪九叩,仿若她从不曾在她身边,她也从不曾是她的世界。可那一切,最终,都被两张染血的容颜遮了去。
小蝶满身鲜血地求她饶过小舞,小舞满脸伤痕地诅咒她不得好死。
——说到底是她欠了小蝶和小舞,也欠了颖儿。她其实,才是那个罪不可恕的人。可为什么,为什么!秋沉落!你为什么这么不知好歹,明明一切都是你的错,你的罪过,你的责任,可到头来,你害死小蝶小舞,你言而无信,你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保护,却让那个人为你承受所有的伤害,到头来,竟还念念不忘地要怨她、恨她!?
秋沉落泪流满面,空寂大师一声叹息。
禅房的门忽地被踹开,一道宝蓝色的人影迅速地奔了进来,秋沉落泪眼迷蒙尚未看清楚明白,便被一双手臂狠狠地扯进了怀中:“落儿!”
秋沉落浑身大震,然却在下一刻反应过来——那个人,从不会穿白色以外的衣服。心中涌上不知是怎样形容的酸涩与悲苦,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争先恐后地划过脸庞,坠落在地上摔成碎屑。
“落儿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这老和尚欺负你了?我、我帮你教训他,你莫要哭了,莫要哭了……”欧阳云峰原本大怒,却在秋沉落扑进他怀中嚎啕大哭时慌了手脚,局促地轻声哄着,心里的急恼一溜烟儿全没了影。
秋沉落在他怀里摇摇头,蹭得眼泪鼻涕都抹在了他的衣襟上。她刚想说话,便猛地察觉到不对,瞬间弹起身子,一把扯着欧阳云峰的衣襟,足尖一点,转瞬间便消失在原地。就在秋沉落和欧阳云峰的残影将将消失的那一刻,一道凄冷的黑影一窜而过,速度之快,攻势之凌厉,让秋沉落陡然色变。
那道黑影未曾得手,却也并不追击,只重重击在方才他们站立的地方,只听“砰”一声,那块两尺见方的青石板便生生地凹下去一块,裂纹遍布。欧阳云峰惊魂未定,此刻一回眸看见这样景象,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脸后怕——这玩意方才要是打中了自己,那他此刻肯定已经去见阎王爷了。
秋沉落松开拽着欧阳云峰衣襟的手,右手搭上腰间如梦软剑,刷地抽了出来,全身上下都弥漫出浓浓的警戒之意,只是那一双红得好似兔子一般的杏眸里闪着巨大的不安。上前一步,她挡在了欧阳云峰身前。
待尘埃散去,秋沉落才看到,方才偷袭他们的那一道黑影,竟是颇为眼熟的一条黑色锁链。立在他们对面的,便是一袭深紫衣衫的紫笙。而此刻,紫笙眸光沉沉地盯着她,面无表情。
秋沉落心底长叹一声,面上却未表露半分惧怕:“怎么,夙轩终于忍不住了?”
紫笙闻言,望着她的眼眸倏地一怔,随即又沉了沉,道:“主上想请公主殿下去行宫小住几日,一叙别情。”他收了勾魂索,看她一眼,侧身伸手做出“请”的姿势来。
听到那一声“主上”,秋沉落直觉哪里不对,然低眉细思半晌,都未曾想到那一声“主上”到底是哪里不妥,便只好暂且抛开这个念头,紧紧盯着紫笙的动作,沉声道:“本公主没兴趣。”
——因为灵溪的缘故,她在蔓株城时也曾与这紫笙相处过近三个月,自然知道此人手中勾魂索的厉害,故而半点也不敢松懈。
然紫笙看了她的模样,竟是唇角一掀,笑了。他直起身子,抬手打了个响指,唇角的笑意不知为何看起来竟是颇为阴险邪恶:“这间禅房早就被包围了,不,这整座法华寺都被包围了,公主殿下若是不想伤及无辜,还是乖乖跟我们走吧。不然闹翻了,谁的脸上都不好看——毕竟,公主殿下可最是善良了。”话音未落,便又有数个黑衣人蒙着脸从不同的地方冒了出来。
“你!”秋沉落被他噎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眼睛望着他,恨得咬牙切齿。
——紫笙的敌意太过明显,她也早便知晓这些杀手最是无情,纵然她救过他喜欢的人,可那一点儿也不妨碍他效忠于主人,前来取她性命。更何况,她还记得曾经那个人嘱咐她,如是遇上血玉七杀,切不可动武硬拼。先不说这禅房中尚有不会武功的欧阳云峰和空寂大师,方才紫笙也说了,这间寺院都被包围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紫笙会闲得没事来逗她玩。这样一来,那她岂非插翅难逃?再者,即便她侥幸逃了出去,依照紫笙的意思,这法华寺,恐怕会一片汪洋血海。
——她不能那么自私。
恨恨地咬了咬牙,秋沉落瞪了一眼紫笙,道:“紫笙,本公主和你有仇吗?”她决定说服眼前这曾经被她归结为“朋友”一类的紫衣杀手,兼之方才她忽地想起不久前的风夕节庙会时,宫瑾羲曾留下的那一张小纸条上,还写着“法华梅林”,按照孤月和她的猜测,确实指的是法华寺了。看来,这法华寺里的应该都是宫瑾羲的人,而紫笙现在表演了这么一出,眼前的事情便再明显不过——紫笙如今,已是宫瑾羲的手下。怪不得她觉得那一声“主上”那么熟悉,那不就是宫瑾羲的属下唤他的称呼吗?
紫笙听了她的问话,嘴角扯了扯,竟是露出一副她的话很好笑的样子来:“公主殿下如果想用‘拖’字诀的话,这话题起的也未免太过无聊了。”
秋沉落瘪嘴,死死地瞪着他,小脑瓜子迅速地转起来,片刻后,她忽然开口:“那个,灵溪怎么样了?”
殊不知,“灵溪”二字一出口,紫笙原本悠哉的脸色突然之间就变了。秋沉落望着他陡然沉下去的脸色和空气中隐隐约约渐渐扩大的杀气,有点不明所以。半晌,紫笙甫要开口,忽然他身后传来一道有些阴沉的声音:“原来灵罗你,和风落公主殿下是旧识啊。”
听到这声音,秋沉落和紫笙的身子同时一僵,随后紫笙侧身,恭敬地垂首行礼:“主上。”那模样,连方才的半点嚣张与冷酷都没有。秋沉落死死地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宫、瑾、羲!”
“——你又想干什么?!”秋沉落炸毛,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眸看着那一袭银蓝袍子的男人缓步走进了禅房,俊美的面容上带着她常见的笑容,还有那一双银色重瞳里浮着的戏谑与阴冷。
宫瑾羲但笑不语,依旧迈着悠然的步伐缓缓地走近她。秋沉落心底渐渐翻腾起的惊涛骇浪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使得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面颊通红,可嘴唇却是苍白的。忽然,一袭宝蓝色的衣衫挡住了她的视线,也顺便为她挡下了宫瑾羲那银色重瞳里的深沉眸光落在她身上时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你就是银月国的太子,宫瑾羲?”欧阳云峰一只手背在身后,正牢牢地攥着秋沉落的手。秋沉落站在他身后,有点呆呆的,不大能明白为什么欧阳云峰要站到她身前去,也不大明白为何欧阳云峰要握住她的手,但她实在不愿自己一个人单独面对宫瑾羲,便没有挣开他的手,更何况——不得不承认的是,欧阳云峰的手,真的好暖。
宫瑾羲望着眼前的男子,唇角的笑意有点沉寂。垂眸扫了一眼他身后的秋沉落,宫瑾羲竟又挂起笑容,点了点头:“阁下便是玄风国的新科状元了?”话音末尾轻轻地上扬,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感觉飘荡在禅房中。
欧阳云峰一怔。除却四国会谈,他可以肯定他与眼前这个男子是第一次面对面对话,可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男子给他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与眼前这男子十分熟稔一般。但他生在商贾之家,四国凤凰会谈时他戴着易容面具,彼时虽稍有言语交谈,却也并不熟悉,可如今,明明已经过去了两年的日子,为何他今日见到这男子,听他说话便陡然生出这种诡异的感觉来。
片刻后,欧阳云峰抬眸:“正是在下。只是不知阁下这般阵仗,是什么意思?”
他说这话时,一扫往日在秋沉落面前的嬉皮笑脸和卖力讨好,模样竟是沉稳地让秋沉落心头一跳。她呆呆地盯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高大男子的背影,一时之间有点不大能明白自己胸腔中越跳越快的心跳是怎么回事。
宫瑾羲微微一笑:“方才灵罗不是说了吗?本宫只是想请公主殿下去行宫小住而已。”他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挑,话锋陡转,“毕竟,本宫仰慕公主殿下许久了。”
他此言一出,欧阳云峰的眉毛立刻抖了一下,方才沉静稳重的气息陡然间散去,他瞪着眼前的男子,片刻后才道:“我不会把落儿交给你的。”
——他总算想明白,总算发现,为何他觉得眼前这男子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子熟悉的感觉了。因为——他根本就是在模仿白颖华!他在模仿落儿在意的那个人!模仿白颖华说话的语气,模仿白颖华说话的神态,模仿白颖华不经意的习惯和动作……唯有那一双银色的重瞳里透着的神色,完全不同。这或许——是他没有刻意去模仿,也或许——是他想要模仿,却没有模仿得来吧。
——他完全可以确定,眼前这个名为宫瑾羲的银月国太子是有备而来。因为他眼眸里的占有欲是那般地显而易见。可是,他欧阳云峰虽然只是一介商贾之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虽然尚还没有俘获佳人芳心,但他绝不会在此处退缩!
宫瑾羲似乎没想到眼前的男子竟然话题跳得如此之快,微微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便是陡然间沉了眼眸——他不敢相信,但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小子,似乎在刚才那一瞬间,看透了他。
杀气透体而出,宫瑾羲甚至未曾吩咐手下,而是自己出手,迅疾如闪电般一掌拍在了欧阳云峰的胸口。几乎与此同时地,秋沉落察觉到宫瑾羲的杀气,下意识地便去拉欧阳云峰,却还是慢了一步。
欧阳云峰被一掌拍的猛地踉跄着后退了数步,而后倒在了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而连带着他身后的秋沉落也一同倒在了地上,只是她一脸惊慌地扶着欧阳云峰,眼眸里浮着巨大的恐慌:“欧阳,欧阳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