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花国和玄风国的交界处,连云山脉。
青竹山下,延莲村。
一身粗布荆裙的卉娘站在村口,双手放在胸腹之间,满脸担心地张望着远方。
“这两个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唉,真是……说了午饭前回来的啊,怎么还没个人影子?”重复来回地踱着步,卉娘脸上的担忧和焦急愈发浓郁起来,“该不会——该不会出了什么情吧?”
卉娘在村口自言自语时,她身后快步走来两人,正是同样满面焦急和担忧的欧阳云峰与慕容逍。
“师娘!”
“前辈!”
二人同时开口,卉娘转身看见他们,诧异了一下,问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通知到邪了吗?他怎么说?玄风国边境的布置呢?”
慕容逍率先抱拳向卉娘行了个礼,而后从容答道:“二位前辈吩咐的事情,晚辈都已经打点好了,一旦银月国胆敢出兵犯我玄风疆土,我玄风二郎们定教他有来无回!”那一张原本便教人看了就发冷的冰块脸此刻更加地令人心生敬畏了。
卉娘蹙了蹙眉,眸光中闪过一丝光芒,上下打量了一下一脸严肃冰冷的慕容逍,道:“慕容小子,去了一趟军营,变化挺大的哦?”
慕容逍听卉娘如此言语,冰块脸竟是十分罕见地微微红了红,他微微低了头,向卉娘抱拳道:“前辈果真厉害,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前辈的眼睛。”
闻言,卉娘却只是吹了目光,轻叹一声,再没言语。
——什么都,瞒不过吗?可其实,关于自己孩子的一切,她却完全看不透啊……
欧阳云峰在一旁道:“师娘,我已经着人把消息送与上官前辈,但是——上官前辈好像并没有打算来和我们会合,而是……向西北方向去了。”
既是已经得了秋沉落的默认,卉娘与南宫神医也就都坦然接受了欧阳云峰随着他们的宝贝徒弟一起唤他们为“师傅”“师娘”了。而上官邪虽则是秋沉落的外公,然在秋沉落宣布要嫁给欧阳云峰之后却再没见到这位“外公”,故而尚不敢妄称“外公”,而是尊称“前辈”。毕竟,根据他家未来娘子大人的说法和江湖上对于阵玄老者的风评,欧阳云峰深觉自己应该先让这位“准外公”点头才行,否则……依着上官邪“严厉肃笃”的性子,他的下场甚为堪忧哪……
“你说他向西北方去了?”卉娘怔了一下,随即转身望向西北方向,低低呢喃道,“西北……苍冥落华……邪他,终是要动手了吗?”
“没错,传回来的消息上说是上官前辈向西北方去了,走的时候好像火气十分大的样子……师娘,师傅说落儿和林御医辰时一刻就向青竹山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欧阳云峰最挂念的可不是未来的准外公,而是他未来娘子大人的去向。更何况,虽然说他十分相信自家落儿是没差啦,但是落儿是和林御医一起走的。虽然落儿已经宣布要嫁给他了,但是落儿和林夕两人男未婚女未嫁,落儿又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万一林夕那混蛋对他的落儿起了心思该怎么办?
欧阳云峰在这边担心林夕对秋沉落动了心思,一旁的慕容逍却也在担心不会武功的林夕被秋沉落欺负,两个人虽然脑海里的思量完全不同,但却是异口同声道:“师娘(前辈),我们去找找他们吧!”
卉娘看了他们一眼,抿了抿唇,道:“也好,我们先去山脚附近找找吧,或许他们也正在回来的路上了也不一定。”
于是三人便向不远处青竹山的方向走去。
然而,三人在青竹山的山脚下转了几圈,嗓子都要喊哑了,都完全没有听到一丁点儿回音,而青竹山脚绵延的白雪皑皑,使得这附近更不像是会有人烟存在的模样。
卉娘皱眉,蹲下身子,伸手从地上抓起一把白雪来,感受着冰雪在手中渐渐变暖,融化。片刻后,她站起身来,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细细地抬眸极目远眺。
“——这里不对劲儿,恐怕……落儿和林夕小子出了什么事情。”
一早见到这满地的不合时宜的冰雪时,慕容逍便有了这样不好的猜想,而此刻一听卉娘也这样说,登时变了脸色:“前辈,你的意思是——这青竹山出了问题?!那夕他……”——夕不似秋沉落,实在是大大的武痴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平时还是懒人一个,连马都不会骑,真要遇上危险,就连逃跑都跑不了几步。而眼前这明显的异象摆在这里,就连在此处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毒娘子都露出这般明显的“这里不妙”的神情,那万一真如他所猜想,那……
越想越惊恐,越想心中的担忧便愈发地沉重,好似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房上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满脑袋都只转着一个念头——夕!几乎是在反应过来的一霎那,慕容逍便陡然展开身形,向前方稀疏的小树林扑去。
欧阳云峰亦是个心思玲珑的,当即便将慕容逍心中所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里“咯噔”一声,面色陡然大变间,他已是对着身后吼道:“青松、苍鹤,搜山!”
两道身影自欧阳云峰身后不远处弹出,随即便极迅速地没入了小树林中,是欧阳云峰的那两位贴身护卫自奉了命令,去搜山了。一旁卉娘道了句:“这里不安全,你跟紧我。”话音未落,她却是不经意间转眸瞥见了雪地上轻浅的痕迹——那不是脚印,却好似是长长的衣摆在雪地上划过时带起的一小层薄雪铺展。皱了皱眉,卉娘半弯了腰,仔细辨认着雪地上的痕迹,一步一步,顺着那痕迹所过之处向前走去。
欧阳云峰一见卉娘神色严肃,便知许是有了些线索,便默默地紧紧跟在卉娘身后,缓缓向林子中走去。
卉娘沿着那痕迹向前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忽地眯起眼睛,再度蹲下身子,目光死死地锁住眼前那一小块雪地,而后她缓缓伸出手指,捏了一小块冰雪,张开嘴巴,放进口中。冰冷的雪入口即化,然卉娘却狠狠地蹙起眉来:“这里有血。”她侧眸对跟在身侧的欧阳云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或许这里便是落儿和林夕遇到敌人的地方。只是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这些血竟然透过积雪渗到了下面,而且……这血的味道也稍稍有些不大对劲儿。”说到最后,卉娘已经万分不解地歪了脑袋,开始细细思考起来,对秋沉落和林夕的担忧暂时先放到了一边。毕竟,只有找到线索,才能救出两个可能已经遭遇危险的小家伙。
欧阳云峰却罕见地没有应和她,也没有出声发表自己的看法。然片刻后,他才伸手扯了扯卉娘的衣袖,唤道:“前辈……”
卉娘回眸,却正看见欧阳云峰一脸震惊地望着前方,卉娘再度回眸,顺着欧阳云峰手指所指的方向望去,随即便蓦然瞪大了眼睛:“林夕?!”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又似乎是慕容逍恰巧正在这附近搜寻,当即便暗红衣衫一闪,出现在两人身边。在看到半空中的林夕之后,慕容逍的冰块脸终于在发出“喀”的一声咬碎牙齿的声音后,龟裂了。
“——夕!”衣袂一挥,脚尖一点。慕容逍如同离弦之箭般窜上半空之中,却在距离林夕还有一尺处被一层看不见的墙壁猛然弹开,他上冲的势头太猛,又完全没有防备,这一下便如陨石般“砰”地坠落在地上,直摔得灰头土脸。然他不过伸手捂了一下胸口,便又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似欲再度冲上去:“夕——”
然,半空中凭空漂浮着的林夕却只是一直阖着眼眸,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睡。卉娘狠狠地皱了皱眉,伸手拦住了慕容逍,对他摇了摇头,又回过头去,直直望着林夕漂浮的半空中,扬声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在的。”
“呵呵呵呵……”蓦地,一声尖利的笑声在林间荡漾而起,令人听了心底发寒。欧阳云峰正欲说话,那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却率先开口了,“秋沉落那个小丫头本座很中意,真想要的话,就拿小家伙来换。至于这个男人嘛……”说话的人似乎是沉吟了一下,在考虑着林夕能有什么利用价值一般,半晌,在慕容逍紧张到快要窒息的注视下,那个人道,“反正本座对他也不感兴趣,要不,直接弄死吧……”
“不要!你放开他!”那人话音未落,慕容逍便已抢先叫了出来。
“诶?不要?虽然本座不喜欢,可是就这么把他还给你们的话,实在很是没面子哪。”感叹了一句,那个声音才在慕容逍快要喷火的冰冷目光中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你喜欢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子啊。唔,那还给你也行,只是——你要帮本座做一件事才行,不然,岂不是太便宜了你?”
“你——!”慕容逍何曾被人如此威胁过,当下便大怒。然那怒气只在面上闪过一瞬,他便陡然沉静下来,咬了咬牙,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去把小家伙的天河草给本座撕碎!”似乎是料定了慕容逍会答应,那声音陡然清晰地响起,含着深刻的愤恨和恼羞成怒。
在慕容逍开口之前,卉娘上前一步,道:“你说的‘小家伙’——”
“就是魔君。”那渐渐在半空中凝成的人形不耐烦地打断卉娘的话,在三人万分震惊的目光中渐渐地露出了眉眼口鼻,身形清晰起来。
“天河草是什么?”一旁的慕容逍沉下眸光,问道。
那半空中身着一袭冷白衣衫的女子垂眸觑了他一眼,道:“一棵白色的草,你一见便能认出。”顿了一下,她又道,“算了,本座不要你去撕碎那天河草了,反正你也做不到,只要把天河草偷来,本座就把秋沉落那个小丫头放还,至于这一个嘛,反正留着也没用……”那女子忽地一扬手,林夕的身子便骤然从半空坠落。
慕容逍低咒一声:“混蛋!”却还是飞身扑过去,将林夕接住。
“哈哈哈……本座等你们的好消息!”声音渐渐远去,随着那女子身形的渐渐变淡消失,小树林里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慕容逍将林夕拦腰抱起,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欧阳云峰和卉娘,道:“前辈,欧阳兄,我们先回去吧。”这话未说完,他便独自抱着林夕向林外走去,神情冰冷却平静。
——虽然夕此刻是昏迷着的,但他能够感觉得到他是在昏睡,身子没有大碍,只是在冰雪中呆久了,稍稍有些发冷而已。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夕此刻也在他的怀中,纵然对于方才突然出现的那个女子威胁他这件事十分地愤怒,此刻却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
卉娘扫了一眼一旁的青松苍鹤,二人却是绷着脸摇了摇头。她狠狠蹙起眉头,片刻后道:“好,我们回去吧。”她转身向回走,一侧眸却发现欧阳云峰还在原地站着,她皱了皱眉头,转身伸手扯了扯欧阳云峰的衣领,道,“我们先回去,问问林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再做计较。”
“可是落儿还……”欧阳云峰蓦然抬眸反驳,眸光冷硬。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卉娘顿了顿,别有深意地看了欧阳云峰一眼,缓缓松开他的衣领,如是道。
欧阳云峰愣了愣,却是垂了脑袋,死死地咬了咬唇,道:“好,我们先回去。”
卉娘点点头,道:“这样才对,像个毛头小子一般的,是无法保护好落儿的,云峰。”她话音未落,欧阳云峰便抬眸,眸光坚定:“师娘教诲的是!”如是声音响亮地应了一声,欧阳云峰挺直了颓然的脊背,步伐坚定地向前走去。
走在最后的青松和苍鹤互相看了一眼,却都在对方眸中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担忧。
林夕睁开眼睛的时候,便只望见眼前拂过一片暗红色,随即整个人被猛地扯入一个宽阔却微微有些冷硬的怀抱。林夕的脑袋空白了一瞬,随即便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夕,你醒了。”
林夕翻了个白眼,伸手推开死死搂着自己的慕容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给他,道:“你想勒死我?!”
慕容逍闻言一怔,刚想说些什么,旁边便传来欧阳云峰急切的声音:“林兄,你还记得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林夕被欧阳云峰这一句话打断了愤怒的小心思,不由转眸看过去,诧异地道:“昏迷之前?你说我昏迷了?”
望着林夕面上万分诧异的神色,床榻边的四人面色皆是一沉——看来,林夕只怕是在那个诡异的女人出现之前便昏迷了,抑或者,那个女人对林夕的记忆做了什么手脚,导致林夕什么也不记得。
死死地捏紧了拳头,欧阳云峰腾地站起身,转身便向门外跑。南宫老头儿一把拉住他,叫道:“哎哎哎,小子,你干什么去?”
“——上官前辈去了西北方,苍冥山就在西北方!白颖华在那里!如果上官老前辈是去……那样落儿就没救了!我要去阻止上官老前辈!”欧阳云峰瞪着一双惊惧的眼睛,挣开南宫老头儿的手,拔腿便跑。
——他怎么忘了?!他怎么可以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忽略?!
——如果、如果上官前辈真的是去“清理门户”,万一白颖华死在他的手上,那落儿怎么办?他要用什么去换回落儿?这不可以,这绝对不可以——!
然,惊惶归惊惶,欧阳云峰脑子依旧转得飞快,他一路疾奔到马厩,迅速解下栖霞的缰绳,道:“好栖霞,我要借你去救落儿,你可千万要快快地跑啊!”话音未落,他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就这么骑着栖霞从马厩一路横冲直撞地出了延莲村他们借宿的人家。
眼见着欧阳云峰迅速地离开,青松苍鹤自然也不可能再继续留着,各自牵了自己的马,跃上马背,一扬马鞭便去追自家少爷了。而这边南宫神医夫妇自然也被欧阳云峰一语惊醒,夫妻俩极有默契——卉娘返身去收拾行李,南宫老头儿则是揪着林夕迅速交待了一遍如何打理昊德帝病弱的身子,而后便与卉娘骑马飞奔而去。
站在农家门口,望着眨眼间便跑得没影儿了的南宫神医夫妇和欧阳云峰等人,林夕抽了抽嘴角,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某大冰块,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一个两个的,都怎么了?”
林夕身边的某大冰块此刻心情正好,线条冷硬的嘴角勾起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慕容逍侧眸看了一眼呆呆的林夕,眸子微微一眯,道:“夕。”
“干、干嘛啊?”林夕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再度被留下与逍单独相处了!想起之前受伤时单独相处的悲惨遭遇,林夕瞬间向后窜了三步,嘻嘻哈哈地道,“啊,我该去给太上皇煎药了,逍你随意,你随意啊。回见~!”最后一个音节尚未溜出唇角,林夕便迅速地转身溜进了一边的厨房,而后砰的关上了木门,反身靠在门板上,伸手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地悄悄喘着气——太恐怖了,为啥他的心跳得这么快……他的胆子啥时候变得这么小了?
门外响起敲门声,咚、咚、咚。林夕还未说话,外面某心情大好的冰块就开口了:“夕,药材都还在院子里放着呢?”
那语气中的调笑意味,却是十成十的,带着那么一丝不怀好意。
林夕闻言,扫了一眼几乎可算是空无一物的厨房,顿时忍不住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唾骂自己一百遍后,认命地,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厨房的木门。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青竹山顶,七莲幻冰宫。
一袭冷白色衣裙的女子坐在冰榻上,赤着的双足微微地晃悠着。她双手撑在身侧,唇角笑意百无聊赖:“喂,小丫头,说话呀。”
被禁制了行动能力的秋沉落闻言翻了个白眼给她,依旧一言不发地坐在冰凳上,面无表情。
“唉,真无趣,你比小家伙无趣多了。”那女子摇了摇头,忽地跳下冰榻,赤着白皙的双足缓缓走到秋沉落面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道,“不过,若要论姿色,倒也不怎么差,看来小家伙的眼光还是蛮好的。”
秋沉落知晓她口中的“小家伙”是指的谁,当下生生忍住了发问的冲动,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冰凳上,同时将自己脑海中的思绪放空。
——不知为何,在见到这个女人的那一刹那,她脑海里忽然响起熟悉却又陌生的,清冽如泉、温润如玉的声音——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说。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便相信了那个声音,下意识地便随着那声音的话做了。
“唉,真是无趣,本来还以为抓到一个挺好玩的玩具呢。”那女子见秋沉落没有半点反应,便兴致缺缺地松了手,又转身坐回冰榻,如同红宝石一般的眼眸熠熠闪光,“你要是不说话,本座厌了你,可就直接杀了你哦。到时候,你那小情郎带了小家伙来交换你,你说本座要怎么才能骗过他呢?”
秋沉落闻言不由蹙了蹙眉,然而下一刻她陡然反应过来,紧紧抿住唇,依旧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凡人,你该不是真的以为,本座拿你没有办法吧?!”似乎是恼了,那女子陡然沉了脸色,就连一直柔媚的声音也陡然沉了下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听到这声音的秋沉落,却蓦然瞪大了眼眸,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
“哦呀?终于愿意说话了?本座可差点就把你当哑巴了呢。”依旧是那微微暗沉的嗓音,那女子唇角勾着秋沉落无比熟悉的弧度,“看来,还是小家伙的东西好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