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从远处汹涌奔来,所到之处,亮色无不被吞噬。
残余的天空越发阴霾,老天不知为何沉着脸,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急急忙忙赶往自己以为安全的所在。
袁雪在迎溪桥附近的那栋公寓楼前徘徊。她穿一件水灰色长风衣,颜色和天空一样昏暗。
她什么也没带——除了兜里揣着的那串公寓钥匙。
她仰头,那扇熟悉的飘窗窗户紧闭,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内部的动静。
也许龙震宇早就把房子卖了。她这样想着,脚却已经踏上台阶。
两天前,她返回夕城,了解了她必须了解的信息。她需要一个地方和龙震宇谈判,但她绝不想把这个地点放在公共场所,后来,她想到了这里。
她可以在这里和龙震宇见面,至于约定后他是孤身前来还是会带上必要的人手,她不是太在乎。
在所有事情都将落下帷幕前,他们之间还欠缺一个了结。
公寓大门的密码没改,袁雪很顺利地进了门,又步入电梯,按下楼层数字。
电梯寂静无声地升上去,袁雪觉得一颗心也轻飘飘的,仿佛随时有可能脱离自己的身体,她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调匀呼吸。
最后一步了,她得坚持住。
楼道里静悄悄的,袁雪走至门前,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钥匙,轻轻插入锁孔,顿了足有三四秒的时间,才缓慢转动钥匙。
门没有遇到一丝阻力,开了。
客厅里漆黑一片,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袁雪的视线逐一览过室内每一个角落,沙发、几案、餐桌、各种装饰,一样都没变过。
她走进门,在玄关脱了鞋,赤足踏在柔软的地垫上,如同鬼魅一般,行走在某个恍惚的梦境中。
她上楼梯,手在木质扶手上轻轻摸上去,一丝凉意始终萦绕在心田。
经过客房时,她的脚步倏地顿住。
房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亮灯,飘窗前坐着一个人,手里端着酒杯。
剪影熟悉,如果不注意,也许会以为是某个雕塑。
龙震宇转过脸来,面向僵立在门前的那个人,微弱的光线下,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你终于来了。”
在他不带一丝诧异的语气声中,袁雪飘荡的心落到实处:“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她不觉想,在和这个男人的较量中,她终究还是逊了一筹。
龙震宇没回答她,反问:“陈元呢,你杀了他?”
袁雪勾了勾嘴角:“你高看我了。不过……这会儿,也许世上已经没有那个叫陈元的人。”
“你果然够狠。”
“我狠吗?”袁雪喃喃问着,走了进去:“我不知道。如果有人害死你妹妹,你会不会无动于衷?”
龙震宇不语,仰脖把杯中的残酒饮尽,拾起脚边的酒瓶,边往杯子里倒边问:“下一个,你打算对付谁?”
袁雪看着他倒酒,他闲聊似的语气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他们还像从前那样生活在一起。
当然,一切都变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龙震宇的目光终于与她相对,从那双幽深的眼眸里,袁雪读不出戒备和敌意,或许他藏得太深,他一贯如此。
“你婚礼那天。”他说。
袁雪的逃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舒展认定是他劫的人,婚礼当天差点就引发火并,幸亏有长辈压着,但乔叔的语气很明显,已经信不过他。
“阿宇,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一直比舒展聪明,也更应该知道分寸。今天的事,我们做长辈的就信你一次,但如果日后发现是你在搞鬼,别怪我们不讲往日情分!”
袁雪却笑起来:“这话你只能骗别人!是你故意放龙静雯去后门的吧?如果没有你的首肯,我跟陈元怎么脱得了身?人人都在看你和舒展的好戏,如果你什么也不做,脸面尽失。但你又不想在那种场合跟他们大动干戈,既然陈元有心往前冲,你乐得成全。”
龙震宇发出笑声:“你果然聪明。”他让开一块区域:“来,坐。”
袁雪不客气地坐上去,摇头道:“我也是这两天才想明白的,如果你不是很早就知道我的动机,我也许不用这么辛苦。”
龙震宇很自然地把酒杯递给她:“天冷,喝一点暖暖身子。”
袁雪依言饮下,辛辣的滋味从喉咙里灌下去,顷刻间燃遍周身。
“我的确很早就知道你是谁。”龙震宇终于也坦承。
“在我发现你对陈元有意思之后,我让陈缜去调查你,不过,你为你的假身份下了不少功夫,陈缜没有抓到破绽。”
袁雪边听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这孩子气的举止让龙震宇的眼神刹那间变得柔软。
“可你的行为怎么看都怪异,你不爱陈元,却总是喜欢引起他的注意……”
“你怎么看出来我不爱陈元?”袁雪忍不住打断他。
龙震宇笑笑:“你的眼神,你可以伪装任何细节,但伪装不了你的眼神,你有一双太清澈的眼睛,喜恶都装在里面。”
袁雪咬唇,真想骂句脏话。
“后来我想到一个人,看见你,她的影子就会出现在我脑海中,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直觉——我觉得你或许跟那个叫柳诗的女孩有点关联。所以,我让陈缜照着这个方向去查,很快就真相大白。”
袁雪阴着脸不吭声。
“不过你伪装得不错,陈元不算太笨,但照样被你骗得团团转,当然,他或许是被愧疚蒙蔽了双眼。”
龙震宇调整了下坐姿,长久盘着的双腿有点不舒服。
“我得坦白,我喜欢你天真之余流露出来的一点成熟,所以我决定就这么看着你。如果戳穿你,也许你会被逼急,那陈元就危险了。”
袁雪冷哼:“别告诉我你是为了陈元的安全,你是想保护你妹妹吧?”
“可以这么说。”龙震宇不否认:“不过也可以说,我是在保护你。如果你成了杀人犯,这辈子就完了。”
袁雪忍不住想笑:“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逼我做你的情妇?”
“那倒不必。”龙震宇轻笑笑:“我那么做不是为你,我得为静雯的安全着想。你复仇的决心有多大,只要看看你舍弃的东西就知道——你已经在美国那所不错的学校毕业,又有绿卡,只要你愿意,可以在那里生活得很好——所以,我不能冒险放你离开,然后时刻防备你在我背后放冷枪。”
袁雪道:“我还是不懂,你既然知道我的目的,为什么不干脆把我处理掉?”
“我说过,我是个商人,我不干违法的事。”
袁雪咯咯地笑,龙震宇听出她的嘲讽,也不着恼,唇边抿着笑,慢悠悠摇晃酒杯。
他身子略微前倾,袁雪以为他又要递酒给自己,刚想摇手拒绝,他空着的那只手已经出其不意探向自己。
袁雪慌忙起身想要躲避,龙震宇却先她一步退开,手上多了一枚折叠式水果刀。
他弹开刀片,像欣赏玩具一般把玩它: “你打算用这个东西要我的命?”
袁雪又羞又怒,手抠着墙壁,死死咬住下唇。
龙震宇却站起身,把刀递给她:“拿着。”
袁雪错愕地看着他,没接。
龙震宇抓起她的手,握在刀柄上,刀片在依稀的光线中仍能折射出刺目的冷光。
“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袁雪低头望了眼手上的刀,一切都跟她想像得不同,似乎太容易了。
“我不会还手。”龙震宇仿佛看穿她心思。
“为什么?”她嗓音有点颤:“为了你妹妹?”
龙震宇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也想有个了结,你姐姐和陈元的事,是我一手主导的,静雯根本不知道。如果你非要干掉一个才肯罢休,那就来吧。”
“可柳诗恨的是龙静雯!”
“对不起,如果你执意要报仇,只能找我。”
袁雪举起刀,龙震宇盯着她的面庞看了片刻,缓缓闭上眼睛。
这是绝佳难逢的好时机,袁雪握紧刀柄:“你真的不怕我杀了你?”
“人都是会死的,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能死在你手里,我没什么遗憾。”
袁雪持刀的手却剧烈颤抖起来,在半空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无力地垂下。
龙震宇等了她许久,没有等来预期中的那一刀,他睁开眼睛,看见站在面前的袁雪,一脸失魂落魄的神色。
“我想过了,这件事当中,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陈元,至于你和龙静雯,你们只是被私心驱使,你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寻求出路,而我姐姐却成了牺牲品。不,也许谁也不是罪人,陈元也不是,他一开始希望的,也是能和柳诗过上更好的日子。我现在……我下不了狠心杀谁,就连陈元……”
她变得语无伦次,闭起眼睛,眼角沁出泪花,轻轻摇了摇有些混乱的脑瓜。她一步一步盘算到今天,不仅毫无预期的成就感,还落得身心俱疲。
终于,她反手将刀子抛在地板上,一字一顿地说:“龙震宇,我放弃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
龙震宇却用比她更快的速度逮住她,将她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拽,袁雪便反身跌入他怀中。
他俯首,疯狂且饥渴地亲吻她。
泪水肆无忌惮地奔涌出眼眶,袁雪想放声大哭,她是那样累,那样迷茫。但她所有的能量都被龙震宇吞噬,他像一个贪婪的恶魔,想要掠夺所有属于她的东西。
渐渐地,她身上的水份被他燃烧的火焰挥霍干净,她也成了火,和他融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龙震宇把嘴唇移到她耳边,喉咙里滚出两个滚烫的字:“别走。”
袁雪哽咽着摇头,想要说“不”,但龙震宇已经以唇封缄,堵住她的拒绝。
他打横抱起袁雪,走出客房,大踏步跨进他们曾经的卧室——她走之后,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
那种她所熟悉的悸动又回到身上,她望着狂野侵占自己的龙震宇,被强硬压制在心底深处的某种情感如岩浆般喷薄而出,眼泪流得更加疯狂。
龙震宇俯首吻去她面颊上湿漉漉的泪水,他紧抱住她的头,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躯,这让袁雪更加绝望,她害怕来自体内的那股热量,也害怕这样对待自己的龙震宇,她明白,自己付出的越多,就会被伤害得越深。
激情平复,袁雪蜷缩在床的角落,龙震宇凑过去,小心地把她揽入怀里。手掌轻抚她凌乱湿漉的发丝。
“没人知道你来过这里。”他的语气重又恢复镇定:“你可以在这儿住几天,我再安排你离开。”
他拥紧她:“等我把事情处理好,我会去找你。”
袁雪摇头:“我们之间不可能了……我忘不了过去……姐姐在天上看着我。”
她没说出口的是,她也受不了龙震宇和他妹妹之间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要么得到全部,要么统统舍弃。
龙震宇把脸贴住她颈窝,静静地不再说话,他已经预料到这结果,仍免不了想努力一把。
许久后,他放开她,恢复了从前惯有的洒脱。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那天晚上,袁雪留了下来。
也许是大事已了,两人的心态都轻松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针锋相对。
袁雪进厨房做夜宵,拉开冰箱的门,里面满满的都是她爱吃的东西,她内心震动,一时竟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龙震宇走进厨房,见状过来帮她取出几样食材,又把冰箱门关上。
“看看有没有过期?”他调侃地指示袁雪:“你走以后,这里的东西都没动过,包括这只冰箱。”
袁雪讷讷地拾起包装,扫了眼上面的最新保鲜期,又扭头看看龙震宇,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她做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又加工了两碟凉拌菜,两人盘腿坐在客厅的小茶几前边吃边聊,这曾是他们最享受的方式之一。
“你信不信命?”袁雪问。
龙震宇笑着摇头。
“我以前也不信,回国后,我去阳山给柳诗上坟,下山时遇到一个算命先生,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去问了一卦。”
袁雪歪着脑袋陷入回忆:“算出来是个凶卦,解卦的人说我此行会障碍重重。我虽然不太高兴,但也没放心上,我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可以提前得知。结果我遇到了你。”
“你觉得我就是那个凶卦?”
袁雪笑:“难道不是么?遇到你之后,我处处不顺利,我自认为计划很周密,可每次都比你慢一步,直到最后,我明白不是你的对手,不得不放弃。”
“不,你其实已足够聪明。”龙震宇盯着她:“但你心太软,比如在对魏良的事上。一念之仁,有时很可能会种下后患。”
“你是不是后悔当时听我的话放过了他?”袁雪勾起嘴角:“或者,你是在教我?你应该算得上心肠足够硬的人吧!”
“我没有心。”龙震宇笑容淡了些许:“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袁雪仔细审视他,最后笑着耸肩:“也许吧,也许很多事就是要像你那样才能做得好,但你不觉得很累?经过了这件事,我觉得我还是适合平静的生活方式。”
“以后有什么打算?”
“回美国,毕竟在那儿生活了十多年,习惯了。然后找份工作,等稳定下来,考虑找个人结婚。”
袁雪的眼神变得空茫起来。
“我从小就缺乏安全感,小时候有柳诗在还好一点,后来去美国,时常有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我庆幸回国前没有废弃学业——”
她转头看龙震宇:“读完柳诗的日记后,她的仇恨全部转移到我的血液里,我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来,替她报仇雪恨。”
龙震宇把目光从她脸颊上移开:“对你姐姐的事,我很抱歉。”
“你想起她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后悔?”
“……有。”
袁雪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龙震宇的眼睛,此时,她从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读出了一丝歉疚。
过往均是无言,但既然她选择了放开,就不想再继续纠缠在这桩恩怨是非之中。
当她偶尔把头转向窗外时,发现窗户上结满了形态各异的冰凌。不觉起身走过去,推开一扇窗,冷风合着雪花飘了进来。
“下雪了!”她兴奋地叫唤,随即想到什么,转身往露天阳台里跑。
阳台上冰天雪地,冷得钻心,漫天飞舞的雪花落在袁雪的发间和面庞上,她仰起脸,陶醉地迎接它们。
龙震宇跟上来,为她披上外套。
袁雪扭头,欣喜地告诉他:“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雪,我的名字就是自己取的。雪多好啊,白茫茫的一片,又干净又漂亮!”
龙震宇凝视她欣悦的脸庞,她的确像一片雪花,勇敢地在冷风里飞舞,哪怕知道掉下来有可能粉身碎骨。
他很想把她搂进怀里,给她足够的温暖和保护,但理智抑制住了他。
袁雪又道:“我第一次上这个晒台就觉得它会是个看雪的好地方,果然没有猜错!”
她探手去接空中的雪花,鼻尖被冻得红彤彤的,可她的表情幸福又满足。
龙震宇终于没忍住,轻轻拥住她,嘴唇凑近她耳垂。
“等有一天,你对过去的事不再那么耿耿于怀,你还是可以回这里……看雪。别忘了带上那把钥匙,即使那时候我不在了,这里的门锁也永远不会更换。”
袁雪听得怔怔地,心里并非不感动,可有些事,不去想并不等于不存在。
“谢谢!但我想,不会有那么一天了……我会忘掉所有,重新开始,这里面……也包括你。”
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一直明白。
龙震宇没再说话,只是很温柔地拥着她,让她在彻骨的寒冷中感知到一份持久的暖意。
雪越下越大,她安静地偎依在龙震宇怀中,好似苍茫大地中只剩了他们两个。
几乎是彻夜未眠的一个晚上。
赏雪归来,两人都快冻僵了,龙震宇倒了杯酒给袁雪暖身子。
“我好像从没做过这么疯狂的事。”他笑着摇头:“太幼稚了。”
袁雪咯咯地笑,声音有点颤:“我的腿冻麻了。”
龙震宇让她坐下,给她的两条腿轮番揉搓,血液重新流畅起来,但她还是觉得冷。
他便将两把椅子拖到壁炉前,又找来一件厚外套把袁雪裹得严严实实的。
“现在怎么样?”
“很舒服。”袁雪躲在包裹里,像个蜡烛宝宝。
两人对坐着聊天、喝酒。
渐渐地,困意上涌,袁雪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但她仍强撑着,时不时跟龙震宇对答几句。
不知过了多久,袁雪忽然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松软的沙发里,龙震宇靠在她脚边,席地盘坐在地毯上,头枕着她的腿,手上还握着酒瓶。
她哑然失笑,坐直了身子,想把他的脑袋从自己腿上搬开,手掌碰触到他的面庞时,忽然就不敢动了。
他的脸还是那样英俊,眉骨上那道疤痕依然那样明显。
袁雪蓦地想起初次见面时,他全副武装地遮掩自己的“缺陷”,他一定也希望自己完美吧。
她仿佛抓到他软弱的地方,尽管她从未亲眼见到过他软弱的一面,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她竟能那样真切地感受到他曾有的痛苦。
他经受过那么多挫折,那么多难以预测的变故,每一步都给了他蜕变的历练。
“我没有心,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袁雪心底没来由地抽痛了一下,抚在他脸上的手亦是轻轻一颤。
龙震宇倏地睁开眼睛,袁雪慌忙把手缩回。
“你醒了?”他坐直身子:“本想看着你睡的,没想到自己也睡着了——还冷不冷?”
袁雪勉强笑道:“好多了,你去房间睡吧。”
“睡不着了。”他捏捏鼻梁。
“我也是。”她看向窗外:“天都快亮了。”
龙震宇的视线也追随过去:“是啊!雪停了。”
看看时间,才清晨六点半。
“我该走了。”
他拽住她:“我送你。”
“不用。”袁雪对他一笑:“没人知道我回来,这两天,我隐藏得很好。”
龙震宇相信她说得没错,但并未因此松开她:“那就……吃过早点再走。”
“最后的早餐?”
袁雪开着玩笑,心里却爬上一丝淡淡的涩意,她能感觉到龙震宇的不舍,正如她内心对他的依恋也在越来越强烈。正因如此,她才迫切地想离开,她不喜欢纠缠在没有指望的情感里。
龙震宇已经站起来,手依然拉着她,笑得有点浑沌:“既然是最后的早餐,就让我来做吧。”
由他口中说出的“最后”二字听在袁雪耳朵里,调侃意味全失,竟有种苍凉的凄楚。
门铃响起时,龙震宇正关在厨房里煎蛋,没有听见。
袁雪下了沙发,有点紧张地走到门边,从监视孔向外张望,门口站着的是一脸期待的龙静雯。
她想返身进厨房告诉龙震宇,但随即又改变主意,略微犹豫后,打开门锁保险,把门拉开。
“哥!我就猜到你在这儿!为什么不接我电——”龙静雯的面色在看清袁雪的刹那变掉。
“怎么是你?你,你怎么又回来了?”龙静雯张口结舌,目光扫到袁雪身上的睡衣,顿时又变得锐利且充满敌意,手里的袋子“啪”地掉在地上。
袁雪看看她,又看看地上的袋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她,退后两步说:“你哥在厨房。”
龙静雯苏醒过来,弯腰拣起袋子,立刻向厨房跑去,袁雪在她身后把门关上,轻轻叹了口气。
厨房里传出模糊的说话声,主要是龙静雯的,她显得很激动,龙震宇则甚少应答。
袁雪没有关心的欲望,慢慢换好自己的衣物,作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厨房门终于打开,龙震宇端着托盘走出来,里面盛了两碗粥,面包和煎蛋。
他招呼袁雪,笑容不变:“可以吃了。”
袁雪顿一下,会意地笑笑,朝桌子走过去,龙静雯跟在哥哥身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大概有很多话没讲完,但龙震宇不给她机会,而当着袁雪的面,她又说不出来。
“静雯,你饿不饿?一块儿吃吧。”龙震宇招呼妹妹。
“我吃不下!”龙静雯压制着忿懑看向袁雪:“你不是和陈元一起走的吗?陈元呢?”
“我们到湖山后就分开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袁雪如实相告,又说:“一会儿我也会走。”
“是吗?”龙静雯犀利的目光盯着她,显然,她已不再相信袁雪的话。
龙震宇问妹妹:“谁送你过来的,老吴还是陈缜?”
“老吴。”静雯不情不愿地答了,见他掏出手机,忍不住问:“你想干吗?”
“我让陈缜送你走,这样安全一点。”龙震宇的话却是对袁雪说的。
袁雪喝着粥,想起了什么:“胡颖好吗?”
“她已经调来中宇,每天和陈缜形影不离。”龙震宇说着扫了她一眼。
袁雪失笑,她猜得果然没错。
打完电话,龙震宇见静雯还倔犟地杵立在窗边,皱眉道:“别耍小孩子脾气,过来吃早点。”
静雯一扭身,走进了书房。龙震宇只能长叹一口气。
袁雪不便说什么,很快吃完早餐:“我还是走吧。”
“不是说好了让陈缜送你?”龙震宇拉她坐下,他还没吃完。
“其实,我觉得还是自己走比较好,如果让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反而容易惹麻烦。”
龙震宇没抬头,笑笑说:“这点麻烦不算什么。”
袁雪不知为何,心里老觉得不安,前思后想,又找不到根源,也许是因为龙静雯到来的缘故,她们之间,有太多无法用言语说清的恩怨。
看看眼前镇定自若的龙震宇,袁雪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陈缜的电话总算打了过来,他已在公寓楼下。
放下手机,龙震宇的目光再次投向袁雪,神色复杂难辨:“可以走了。”
袁雪解脱一般舒了口气。
两人一起来到书房,静雯呆呆地站在桌子前面,不知在想什么。
龙震宇先开口:“静雯,袁雪要走了。”
龙静雯像受到惊吓似的转过身来,脸色煞白。
“你怎么了?”龙震宇蹙眉走过去。
“没,没什么。”静雯掩饰地摇头,又看向门口的袁雪:“你……真的要走?”
“对。”袁雪点头:“这次走了,以后不会再回来。”
龙震宇的双眉拧得更紧,和脸上挂着的那点笑容形成鲜明反比。
“这样最好。”静雯干笑:“舒展的人到处在找你,你是该找个地方避一避。”
袁雪觉得她有点奇怪,刚才还对自己横眉冷对,一转眼和气了许多,她没多想,笑笑与她挥手道别,龙震宇跟她一起走出去。
“哥!你也要跟她一起走吗?”静雯颤声问。
“我送她到安全的地方就回来。”龙震宇扭头:“你在这儿待着,等我。”
静雯呆呆地看着他,木然点点头。
一出楼洞,袁雪还没看清四周,就被龙震宇推进一辆黑色的小车,不是他常坐的那辆。
“我怕被盯梢,跟人借了辆车过来。”陈缜解释,又问:“袁小姐要先去宾馆吗?”
袁雪想了想说:“房间我已经退了,不过还有件行李寄存在服务台,拿不拿其实无所谓,本来也以为不会有机会去拿了。”
龙震宇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觉觑她一眼。
“那就去拿回来吧。”陈缜说。
雪下了一夜,路面上到处是积雪。天阴沉沉的,似乎还没下够。汽车只能缓慢地行驶。三个人密切关注四周,没发现被追踪的迹象。
安全抵达宾馆,袁雪顺利取到行李,重回车上,下一站是火车站,她要回一趟家乡,再去看看姐姐,然后转道去S城,搭乘前往美国南加州的班机。
一路上,龙震宇很沉默。袁雪则搂着跟随自己多年的旅行背包,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滋味。
车子在站前商贸街行人稀疏的一端停下,陈缜回头:“到了。”
龙震宇看看窗外,为袁雪打开车门:“下去吧。”
袁雪点点头:“再见。”
龙震宇透过车窗看她抱着行李背离自己,忽然推开车门追过去:“等等!”
袁雪转过身来,龙震宇就站在她面前。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么?”他百感交集地问。
“可能性不大。”袁雪笑得甜甜的,她不喜欢离别之际的伤感,竭力想用微笑掩饰:“既然已经决定重新开始了。”
龙震宇眼眸里的激情褪去,他望着远处,笑笑,又低头看她:“说的是。”
“你好像忘了一样东西。”袁雪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庞。
“什么?”
“墨镜。”
龙震宇抚额失笑:“的确忘了。”
“其实,你不戴墨镜更好看。”
“是么?”龙震宇看着眼前这张清纯的笑脸,努力克制住不舍,和她一样发出笑声:“你不要哄我。”
“怎么会!”
袁雪撇头望了眼就在对街的车站,目光很快又调回来:“那么,我们就在这儿说再见吧。”
“……好。”龙震宇深吸了口气:“希望你往后一切都好。”
她突然放下挎包,忘情地抱住他,龙震宇眼眶一阵潮湿,也用力回拥住她。
“你也是,要好好的。”她在他耳边低语。
他想说:“我会等你。”但这句话被卡在喉咙口。
未来吉凶难测,既然她要走,他就不该给她束缚。
袁雪松开他时,有一阵尖锐的耳鸣声很奇怪地嚣叫起来,她晃了晃脑袋,想把那声音甩开,但它叫得越发厉害。
很快,她的目光捕捉到了不远处的某个点,眼珠子再也无法转动开去,全身更是瞬间冰凉,她明白了那个声音缘自何方——那是来自身体内部的危险警告!
就在她视野的正前方,一名穿黑色皮衣的男子躲在建筑物的侧墙内,头上戴一顶墨色绒线帽,一直拉到耳朵根,皮衣领子高高竖起,遮住大半张脸,神色鬼祟。
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手里握着一把枪!
枪口正好对准袁雪这边。从他盯着龙震宇的那又恨又怕的目光中,袁雪不难推断出接下来他会采取什么行动。
显然,那人已经瞄准多时,当感知到袁雪察觉的神色,立刻明白再无时间拖延,他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袁雪连“小心”都来不及喊出,就猛力将龙震宇往车身方向推去。在她踉跄着扭过头去观望时,发现自己正处于子弹的射程之内,心里顿时腾生起一股凉意。
她拚了命地扭转身子,想朝另一边避开,然而子弹的速度远胜于她,在她刚侧身之际,胸口就猝不及防地迎来了那颗小且坚硬的物质,紧接着,后背又射入一颗。
她甚至能听到子弹扎进肉里时“噗噗”的闷响。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
随后,她软软地倒了下去,在耳畔涌起的莫名的喧哗声中,龙震宇撕心裂肺的吼声和陈缜狼狈跳下车的动静显得异常清晰。
但这一切很快就离她远去,她没有昏过去,但意识却越来越飘摇……
透过阴霾的天气,她仿佛看到遥远的童年,妈妈搀着姐姐,爸爸抱着自己,一家四口快快乐乐出门的情景。
“小诗是姐姐,要懂得疼妹妹哦!”那是妈妈温柔的声音。
“放心吧,妈妈,小诗也很爱妹妹的。”那是姐姐甜美的声音。
“我们家呀,就是一个娘子军,哈哈!”爸爸爽朗的笑声也不再模糊,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妈妈,姐姐,爸爸……”
袁雪忘情地扑过去,想要抓住他们,但幻觉忽然消失,她的眼前是龙震宇恐惧惊痛的面庞。
“袁雪,你怎么样?你醒醒……”
她吃力地睁大眼睛,回到现实。
龙震宇见她复苏过来,立刻将她抱起:“我这就送你去医院,你很快就会没事,坚持一下……”
龙震宇脸上的表情令她不忍多瞧,她启唇,发现连说话都变得困难:“放我……下来……我冷。”
龙震宇像被点醒,猛地收回凌乱奔跑的脚步,低头瞧了眼怀里的袁雪,血色正从她脸颊上迅速消退,他意识到了什么,眉峰抖动着,轻轻将她放下,又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
她蜷缩在他怀里,他第一次觉得她这样瘦小,这样轻。
“我……会死吗?”她问他。
龙震宇猝然垂眸:“不会!”
他面如死灰,但斩钉截铁:“我不会让你死!”
她望着一贯冷静自持的他,此刻额上却布满冷汗。
“别骗我了……”她的嘴唇也开始泛白,连笑容都苍白无力:“我就要死了。”
血从她后背和胸部洇出,很快濡湿了衣服,龙震宇用手去挡,却怎么也挡不住,鲜红的血染透他的手掌。他终于放弃谎言,死死搂着她,痛苦得无法自抑。
陈缜气喘吁吁地奔过来:“让他跑了,袁小姐怎……”
他一看雪地上那大片大片的血迹,后面的话再也问不下去。
袁雪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她想抬起手,去抚平龙震宇那一脸扭曲的痛苦,但她已经指挥不动自己身体的任何部分。
她忽然笑了一下:“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么,你说……我……和你,是同一种人……可我们……到底不是……”
她的手被他握着,却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温暖,她就那样瞧着他,笑忽然转化成泪。
“我……”她大口地喘着气,哽咽着,却再难出声。
龙震宇忽然明白了什么,瞳孔急遽地收缩,他飞快附下身,在她耳边急切地低语:“袁雪,我……”
话没说完,他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僵了一下,仿佛灵魂悄然脱离了她的身体。
“我爱你。”他维持俯首在她耳畔的姿势,哽咽着说完了那句深藏心底的话。
可惜,袁雪早已阖上双眼,她再也听不到了。
他当然是爱她的。
如果不爱,他不会在看到她第一眼后就再难将她从脑海里拂去。
如果不爱,他不会在她不肯就范时失落愠怒。
如果不爱,他不会在逼她走之后,在窗前抽着烟,搜肠刮肚也想找个理由追她回来。
如果不爱,他不会在听说她回头时欣喜若狂,又在她推门进来的刹那心怀忐忑。
如果不爱,他不会在明知她是在试探自己的情形下,依然对结婚的提议动心,甚至真的打算冒险娶她。
打击舒展的计划中并不包括她。他一直在找一个两全的对策,既可以保住妹妹,也可以保住她。
那天在办公室,他只对陈缜说:“把袁雪带到我这儿来,其他事你不用管。”
那时候他就想,不管她愿不愿意,他都要跟她剖开心扉,把对她姐姐的愧疚说开,然后送她去国外过个两年,等他把和舒展的恩怨解决,再把妹妹安顿好,就去国外和她会合,以后再不分开。
是陈元突然之间迸发出来的勇敢让他改变主意——在和舒展的较量迫在眉睫之际,让袁雪暂时跟着陈元离开未尝不是个更好的主意。
如果不爱,他不会在她说想过安定日子时轻易放她走。她留着,免不了会卷入那场必定会发生的腥风血雨中。
可最终,她还是没能逃得过。
他早该预料到的,她不是那种肯受人摆布的女子,也不会按照任何人导演的剧本走。
她就像另一个自己,可以忍气吞声,可以忍辱负重,但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目标,也永远不会对谁屈服。
可他没有料到,她会用生命来保护自己,她从未说过爱他,可在最后,她却用行动向他明示了她对他最热烈的爱。
他久久拥着她,悲恸化成战栗在体内一次次席卷而来,不断吞噬着他渐趋麻木的感官。
而他只是紧咬牙关,死死搂住她,仿佛只要不动,她总会有醒来的一刻。
雪又开始下起来,落在这苍茫的,没有温暖的大地上,白茫茫一片,既干净,也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