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在纸上晕开一片印记,缓缓地,深沉地,像是某人的眼泪。
作画的时间远比想象中的久,待南宫彦收笔落款时已经是傍晚,柳碧莹将画拿来一瞧,果然是活灵活现的,将柳碧莹的神韵都画了进去。
柳碧莹安静的将画交于青宵收好,南宫彦想留柳碧莹用晚膳,柳碧莹只是看了一眼南宫彦,扯出了一个极淡的笑意。
“臣妾就不留下了,宫中乱得很需要重新整顿,臣妾还是现行告退了。”
她不想给他留机会,索性便决绝的拒绝了,这样对谁都好。
柳碧莹要走,南宫彦也不便再留她,便目送着她离开了。
她的脊背挺直,像是任何屈辱都打压不弯的白杨,柳碧莹与白雪鸢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甚至说得上是完全不同,可偏偏,她总是无形中的举动让南宫彦觉得白雪鸢似乎还活着,只是换了名字和脸。
也只有这样做才会让他觉得少了一些负罪感,即便这对于柳碧莹来说是极不公平的事。
回神后,南宫彦将藏在画纸下的另一张画抽了出来,那画不是柳碧莹,而是白雪鸢。芙蓉如面柳如眉,美丽优雅不似凡间之人。
长指静静摩挲着画像上的人,南宫彦目光柔软的不像话。
鸢儿,我遇上了一个与你很是相像的女子,我若是去喜欢了她,你可会怨我?
不过多久,耶律俊池再次来到西凉中。
这可出乎了柳碧莹的意料。她原以为俊池没有机会会再次回来西凉了。
与耶律俊池的协议还历历在目,柳碧莹有些不放心耶律俊池,虽说答应了协助婉儿在宫中当权,可如今看来,婉儿仍旧是妃位,甚至还从未接触过宫中其他事宜。
虽说俊池似乎也未曾在来信提及此事,可柳碧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若是他与婉儿多做交谈,那便尽数毁了。若真是这般,以后便是利用不上了。
实在是可惜。
思来想去,柳碧莹还是决定去往俊池住处一趟。
白日里人多眼杂,柳碧莹自然选了晚上,换了低调的深色衣衫,从俊池寝殿的后门进去了。
听闻是柳碧莹来,俊池还有些恍惚。
还好有手下的人提点,他这才想起那个貌不惊人却琴艺非凡得了东夏宝珠的那个女子。
柳碧莹掀了帘子进来时候,俊池才沐浴出来,衣衫半敞,露出一小片麦色的肌肤来,柳碧莹一慌,连忙背过身去。
“皇子自重。”
闻言,俊池笑了起来,“贞妃娘娘何出此言,这样晚来了我寝殿,该自重的该是娘娘才是。”
柳碧莹也不答话,只是等着俊池将衣衫穿好才转过身去。
“听闻皇子来了宫中,想着相识一场,便来看看皇子,只是身份有别,还望皇子不要怪我贸然前来才是。”
俊池取了一盏茶水缓缓饮下,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柳碧莹身上,“才这样久不见,贞妃娘娘便从小小贵人成了妃子,该是我先向你道喜才是。”
“不过是一时侥幸,不及舒妃娘娘福泽绵长。”
“哦?我听婉儿说,沐贵妃是被贞妃娘娘拉下台的?贞妃娘娘果然有几分手段。”他的口吻听不出半分褒奖。
“皇子哪里的话。”柳碧莹笑着推说道,“多亏了舒妃娘娘帮助,我早就知晓舒妃娘娘不似凡人。”
“婉儿有你在身边是如虎添翼,只是这皇后以及贵妃的位置空悬,怎样说都该是我婉儿的才是,贞妃娘娘你说可是这样?”
“皇子说笑了,圣心自然不是我们得以揣测的。”柳碧莹笑着,将话题转开。
俊池的目光像是刀子,刮得柳碧莹面皮生疼,可她仍旧含着淡淡的笑意:“这便要看东夏与西凉的关系了。”
俊池冷哼一声,“东夏与西凉交好,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怎得你们西凉皇帝这样小气,连个贵妃位都不愿给婉儿。”
“这位分自然不说说给便给的,还是要看皇上的意思了。”
“不知贞妃娘娘这样晚来找我所为何事?”俊池终于知晓了柳碧莹的敷衍,转了话题。
“我得了两盏极好的梅子酒,知晓皇子喜欢烈酒,这梅子酒虽是比不得东夏的烈酒,可平日里细细品来也是回味极甘的。”
俊池将梅子酒接了过来,细细一闻,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可惜无人与我对酌,实在是可惜了。”
柳碧莹闻言只是笑:“皇子若是不嫌弃,我便陪皇子饮一杯助兴。”说罢,她便兀自取了一只酒杯来斟满,仰首饮了下去。
俊池向着柳碧莹喝彩,“我鲜少见这样豪爽的西凉女子,贞妃娘娘果然叫人钦佩。”俊池极是高兴的,将自己的酒杯斟满,一口饮了下去。
柳碧莹只是略略挑眉,半骗半劝的让俊池喝了不少,俊池酒量极好,可架不住里头放了迷+幻药的酒,不过片刻便有些晕头转向了。
“皇子这是怎么了,怎么这样快便醉了?”柳碧莹明知故问,虚扶住了快到摔倒的俊池,“皇子这次来访西凉不知为何?”
这便是柳碧莹的第二个目的了。她一是担忧与俊池本就不坚固的结盟破裂,二便是为了从俊池口中套话,俊池忽然来访,定是要有什么大动作的。
俊池恍恍惚惚,口中也没了遮拦:“自然是为了封后一事,只是可怜了我们婉儿。”
一提起耶律婉儿,柳碧莹便觉得此事有些意思了。
“与舒妃娘娘有何关系呢?”她循循善诱。
回应了她的,是俊池熟睡过去的均匀的呼吸声。柳碧莹顿了顿,将俊池丢在桌上,暗暗懊恼。
“可是将药放多了?你偏偏就是不听我的。”胡玄然的声音适时响起,柳碧莹几乎要羞于见人,脸上绯红。
“我想着耶律俊池酒量好,便多用些药,免得套不出话来。”柳碧莹说到后来便有些心虚了。
“不听我的便是连话都套不出来了。”胡玄然叹息,这柳碧莹真真是不让他省心,“先回去吧,离开的太久该惹人怀疑了。”
柳碧莹有些不甘心的撇一撇嘴,算是放过了耶律俊池,随着胡玄然回去了。
知晓了南宫彦会有动作,若是发生什么事她也便有了心理准备。
很快了,柳碧莹便知晓了南宫彦与俊池之间的事。
群臣上书,要求皇上立后,以正宫闱。
而这,只是一件让天下人哗然之事的开端。
小厨房新做的荷叶酥极是好吃,柳碧莹为了回报南宫彦当时作的画便想着将荷叶酥拿去让南宫彦尝尝鲜。
甫一进了御书房,却不见南宫彦在。
陆惟山说南宫彦在御书房,想来是去了别处,柳碧莹也无他事,索性便准备等一等南宫彦。
才这样想着,柳碧莹忽然看见了南宫彦桌上的一首诗。
不经意一眼,柳碧莹便行至桌边,将那首诗细细看清楚。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每一字都是遒劲有力,很有帝王之风,可偏偏诗尾处却溅落了一滴眼泪,晕染开了墨迹,留下凄凉哀伤的印记。
这是《江城子》,是哀悼亡妻之词。
柳碧莹怔忪许久,他鲜少会落泪,就连和敬公主远嫁北戎都未曾见他如此,只是简单一首小诗,怎么便让他落了眼泪。
心思纷乱间,柳碧莹无意碰了桌子某处,就听见机关运作之声响起,柳碧莹一转身便看见身后的书架向着连边移开,露出黑洞洞的暗室来。
皇室秘密众多,暗室也数不甚数,只是柳碧莹不知,居然连南宫彦的书房都会有暗室。
她思忖片刻,敛裙入内了。
那暗室很深,好在周围两旁都照着灯盏,一路上倒也不怕。越往深处走,柳碧莹便觉得越冷,连周围的墙壁上都开始有了冰晶。
到底,南宫彦为何要在御书房建这暗室呢。
柳碧莹的心砰砰直跳,她的疑问很快便可以在尽头得到回答。
暗室的尽头如同冰窖一样冷,柳碧莹穿得单薄,不觉便颤抖起来。南宫彦正在暗室之中,索性背对着她,并未看见。
他面前时一座水晶棺,柳碧莹能清晰的看见水晶棺中躺着一个女子。
那模样是柳碧莹再熟悉不过的白雪鸢。白雪鸢就那样安静的躺在水晶棺中,依旧是纤尘不染的模样,仿佛只是沉睡而已。
南宫彦似乎正沉溺于悲痛中无法自拔,对着水晶棺中的白雪鸢潸然泪下。眼泪落在水晶棺上的声音那样清脆,像是落在柳碧莹耳畔。
那是无声的悲伤,他只是落泪,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背影是不堪一击的脆弱,仿佛只要一阵风便会将他击得粉身碎骨。
柳碧莹的心几乎是瞬间便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会扰到南宫彦。
于是,她便蹑手蹑脚地自暗室退了出来。
将暗室门合上后,柳碧莹甚至慌张的打翻了荷叶酥,她从未这样仓皇过。
外头是光芒万丈,将柳碧莹身上的寒意尽数驱赶干净,可她还是觉得冷,那种冷像是生长在骨缝之中的无法驱散的冷。
南宫彦,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