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天台上微弱的红光忽明忽暗。俞辉堂凝视着自己手中的莫邪刀,原本冰冷的刀鞘被他握得有些温度了。他抬起头,吐出一圈烟雾,月亮被遮得有些朦胧。
薛琛就站在他身后,长身鹤立。
两人谁也没多话,各自喝着酒,夜色蚕食着所有人的心事。
俞辉堂掐了烟,打算离开,薛琛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明天就是计划发动第一次攻击的日子了吧?你有没有把握?”薛琛满身披拂着月光,连说话的语气也显得有几分清冷。
“硬碰硬正面上肯定是不行的。”俞辉堂蹙起双眉,又接了根烟,沉声道,“轩辕社以妖居多,驱魔师并没有和妖作战的经验,双方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这次作战只能先抓对面的统帅,不管是陈叔昌还是风衍,能抓到这其中的任何一个这次行动就不算失败。”
薛琛领会了俞辉堂的意思,这是一招险棋,他知道俞辉堂已经几次深入骊山结界摸清了对方的布局,甚至可能在地方敌方阵营安插了自己的棋子,但即便如此,驱魔师一方却还是无法放松警惕,因为这一战他们所面对的,是对驱魔师与协会无比了解的陈叔昌。
“这一战一旦打起来,基本上就不是驱魔师能够插手的了……话说回来,你和唐芝说过这事吗?”
俞辉堂摇了摇头,往亮着台灯的房间内看了一眼,原本冷峻的神色立马缓和了不少。
薛琛会意点头,双目瞥向远处。
面对未知的明天,他和俞辉堂一样充满了敬畏,但雄性动物天生具有攀登每一座高峰的挑战欲,比起畏惧,他现在怀揣更多的是一种亢奋的心情。
俞辉堂打量了薛琛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精明之色,漫不经心地道,“我这几天都没怎么见你,你上哪儿去了?”
他仍旧记得薛琛在那个晚上和他所说的那些话,薛琛的反常他隐隐能够察觉出些许,但在他面前,他的这位死党却依旧表现得风平浪静,这让俞辉堂一度怀疑是自己太事儿妈了,把事情往糟糕的方向上想了。
薛琛倒也不闪躲回避,大大方方地道,“难道只允许你在出差期间谈恋爱不成?我就不能找妞儿去?”
俞辉堂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薛琛虽然看起来不正经,关键时刻却是比谁都严肃,这会儿就是在他面前空降十个大长腿的时装模特他都不见得会多看一眼。
“我把顾鸾生送回家了。”
薛琛一手插兜,另一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动作显得很随意。
“虽然和她表达了心意,可是那股劲头过去之后我又觉得后怕了,现在的我能够站在这里,清楚地告诉自己‘我喜欢顾鸾生’,可是……”薛琛蹙起双眉,目光中泛起忧色,“我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偏离初心了,我在想,驱使我自己做出各种行为的究竟是我自己,还是那条龙……”
俞辉堂静静地注视着薛琛,像是在审视着某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薛琛抹了把脸,双手撑着栏杆,注视着霓虹下的西京夜景。
“爱染对我说,只有战胜心魔才能够获得灵魂的平静。”薛琛的声音显得有些悠远,“可是他并不知道我为何无法平静,我并不想胜过谁、也不想向谁复仇,我只想回到从前的生活而已,如果可以的话,我根本不想来到这世上。”
薛琛喝了口酒,平复了一下心绪,他知道自己不该在大战之前说这人扫兴的话,但他也知道自己能说出这些话的机会已经所剩无几,他从不介意在俞辉堂面前显露出自己糟糕的那一面,因为俞辉堂知道自己的内在,那些包装得再精致的外表也只是他的伪装而已。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具灵魂脱离的空壳,那些争强好斗一面不过是不动之力强行投射在他身上的假象,他体内流淌着明王之血驱使他去伏妖驱魔、诱惑他猎杀那些妖魔,他在战斗中追寻着捕猎的快感,并甘之如饴,就像是受到蛊惑的耶和华之子,盲目地追求着诱惑人的禁果。
“俱利伽罗为什么会找上我?黄金铠为什么会在我身上?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从来没有……”
薛琛说这话时像是经受着极大的痛苦,双目中隐忍太多一言难尽的情绪。
“没有谁生来就是王。”俞辉堂淡然道。
有些人拼命追求着别人的舍弃之物,有些人一生都埋没在人海里,也有些人从高高在上的王座上摔了下来。俞辉堂觉得,薛琛不过是迷失在了通往王座的岔路口而已。
“好好休息吧。”俞辉堂拍了拍薛琛的背,“你得先把自己给处理好了,再去应付其他事。”
薛琛喝酒喝得很慢,俞辉堂在他身边耐心地陪着他,夜已经很深了,酒吧内人影渐少,给薛琛营造了一个十分舒适的疗伤坏境。
俞辉堂注视着薛琛,像是注视着一头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
他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最适合薛琛的治疗方案是在沉默中让心中的不平被时间冲散。
凌晨两点,西京市依旧沉浸在浓厚的夜色之中,俞辉堂将醉得有些迷糊的薛琛送到了酒店房间里,自己回到套房去冲了个澡,打算睡一会儿便起身前往华清宫与黄初等人汇合。
他拧上水龙头,擦拭完身上的水珠,裹了条毛巾便离开了浴室。
客厅内没有开灯,俞辉堂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摸到了自己的水杯,灌了两口凉水,眼角瞥到唐芝的卧室门被打开了。
他怔了一下,慌忙放下水杯抹了抹嘴角,动作有些慌乱。
好在他的御主是个近视眼,这会儿又有夜色掩护,没有人发现他只披了一条浴巾,下半身挂着空档。
“你又晚归,下次我非得把你锁门外。”唐芝说这话时声音不高,充满了困倦之意。
俞辉堂估摸着唐芝是睡迷糊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解释,唐芝返身进屋,“啪”的一声带上了房门。
他不由得咧了咧嘴,正打算回自己房间,唐芝那卧室的门又被打开了。
俞辉堂注视着唐芝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从他手里拿过了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然后把水杯倒扣着晃了几下,小半杯水泼洒到了他的身上。
“没水了?”唐芝有些困惑。
“唐芝?”俞辉堂试着喊了一声。
唐芝没有应声,转身便要往厨房去倒水,俞辉堂怕她被茶几绊倒,一把拉住了她。
唐芝回头,“干嘛?”
“我去倒水,你回房睡去。”俞辉堂从唐芝手里夺过了杯子。
唐芝并未给予回应,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趁着这会儿工夫,俞辉堂火速抄起了沙发上的牛仔裤穿到了自己身上。
“我想喝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唐芝用疑惑的视线打量着俞辉堂,“还穿着牛仔裤?你又要出门吗?”
俞辉堂动作一僵,尴尬笑道,“你……醒了?”
唐芝感到不明所以,从茶几上拿起了自己的马克杯,去厨房接了杯热水。
“明天早上会回来吗?”唐芝问道。
俞辉堂歪了歪头望向唐芝,“不走了,这就去睡了。”
“蛮,你没有必要对我隐瞒。”唐芝的语气沉稳,但又不失温柔,“上次你在鲛女编织的梦境里和我说,你会对我说清楚李玄京的事,你还记得吗?”
俞辉堂点了点头,“我差点忘记了,关于这件事我绝对没有想过对你隐瞒,也不会再敷衍你了。”
唐芝没有接话,而是从自己的脖颈上解下了一根红线,将自己贴身佩戴着的玉玦展示给俞辉堂看。
俞辉堂感到震惊,走上前几步,将那玉玦看了个仔细,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眼中的神色由惊愕转变为不解,随后,他回自己的卧室里拿出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玦。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半块玉玦?”俞辉堂看向唐芝。
“你的剑灵,李玄京给我的。”唐芝道,“我本以为是你托付他把这玉玦交给我的。”
俞辉堂连连摇头,“我没有做过这事,我打算亲自把这玉玦送给你,只是没找到机会。”
他隐隐感到担忧,他从唐芝的双目中读到了难以理解的神色。
“我先前说过,这玉玦相当于是阵眼,可以用来召唤亡灵、也就是玉玦的所有者。今天晚上我闲来无事,就想试试这个术式,结果……”
俞辉堂额上冒出了一丝冷汗,“你召唤出什么东西了吗?”
唐芝无奈低头,将玉玦攒进了手心里,“我技术不到家,再加上施展术式的时机不对,什么都没没召唤出来。”
俞辉堂长舒了一口气,但却说不清自己在担忧些什么。
唐芝一手摸着下颌道,“不过,我又换了另一种术式,通过开天眼窥见了一点关于这玉玦主人生平的画面。”
俞辉堂与唐芝对视了一眼,发现唐芝看自己的眼神十分古怪。
“我看见了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这不是最让人惊讶的,更诡异的是,我看见了我自己!”
俞辉堂倒吸了一口凉气,唐芝的这个鬼故事看来是终于讲完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云霄飞车上下来,脑袋晕得厉害,又跌进了冰冷的谷底,理智告诉他自己现在并不是在听深夜电台节目,而是在和唐芝交流。
“这玉玦是李玄京的,他或许是你的前世,但是这又说不通……这天地间自古至今就只有一只九尾狐,古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你和李玄京本应该是同一人,只是不知什么原因灵魂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唐芝分析道,“至于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古代女子,姑且就把她当成我的前世吧。”
俞辉堂微微一笑,俯下身子,双手支撑在沙发上,将唐芝拢了起来。
两人都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呼吸,以及呼之欲出的情感。
“我说过,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御主,从前、现在、将来,一直都是。”俞辉堂语气深沉。
唐芝的眼中带着沉溺的笑意,她知道俞辉堂的情意不假,这股炙热的情感在她心中肆意地侵袭,宛如巨浪般将她吞没,几乎令她窒息。
“你有没有想过,你从前守护的那个女子,其实和我不是同一个人?”唐芝的语气异常认真,“你应该知道,我是人,经历过生死轮回,或许早已经不再是你第一眼认识的那个我了。”
俞辉堂呼吸一窒,双目闪过错乱之色,但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
他望向唐芝,目光中沉淀着满满的诚意,“我确信我喜欢的人是你,从来没有变过。”
唐芝还想再说些什么,俞辉堂已经霸道地吻上了她的双唇,夺去了她说话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