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尽的沙丘,天地苍黄,烟尘四起。炽热的风将沙尘织起的纱帘掀开,薛琛缓缓站起身子,率先进入视线的是逐渐向自己走近的高大身影。
厚重古老的诵经声撞入了他的脑海,薛琛身形微颤,他对这诵经声感到莫名的熟悉,他想要辨清周围的事物,却发现自己的动作显得有些徒劳。
薛琛发出了一声嘶吼,他放弃了白费力气的抵抗,却忽然发现先前的不适感消失了些许。
“别放弃,这是无量诀,能抵抗石兵八阵的压制效果,帮助你对付那头混沌凶兽。”浑厚深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我以这副身躯无法在这阵内待太久,那魔界之物就拜托你收拾了。”
“别这么轻松地对别人下命令好吗大哥?你是吕宗彦派来的?”
薛琛抬起眼,看见了站立在他面前的颀长男子,那男子身披金光,一身红袍如莲沐血,相貌之中透着无限威严,却又隐隐有一丝妖冶之美。
“是,我是他的式神爱染。”男子点了点头。
薛琛当然认得名为爱染的式神,然而眼前这个身披朱色袈裟的男子与那个看起来刻薄阴冷的式神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
爱染执起手中禅杖,再度挥开金光。
薛琛忽然感觉到一串金色梵文织起的罗网围绕在了自己身周,他未来得及说谢,魔物的叫声撕破了短暂的寂静。
爱染缓缓合掌,双目微抬,薛琛的身影在他眼中渐渐消散,沙尘弥漫处身披鳞甲的男子现世,震慑八方,不怒而威。
诵经声再度唱响,黑龙跃向苍黄天穹,直逼那混沌而去。
爱染手执莲花,身影化作金光消散。
黑龙身披金光的黑龙与长着四翼的黑色怪物在半空中厮杀起来,天地昏暗无光,山河失色。
薛琛不记得自己究竟和那魔物缠斗了多久,在那段模糊的记忆里,他的耳边回荡着许多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他听见了无比怀念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是属于他母亲的,可是他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听见了低沉缠绵的私语声,像是诵经、又像是谁的窃窃私语;他听见了风声,带着千年雪山的寒冷气息,他听见了某个年轻而疲惫的声音对不知何人说:“请拉我一把,请将最后的尊严赋予我。”
他于梦中见到了他所深爱的人,那个身形酷似她母亲的少妇跪坐在河边,将垫着柔软稻草的竹篮轻轻地托送入河流之中,望着那顺流而下的竹篮偷偷抹泪。
他的战斗已经不完全由他自身支配,他在一片模糊地光景之中看见了白狐的身影。
俞辉堂不该出现在此处,薛琛模糊地想着。
混沌正在撕咬他的鳞甲,锋利如刀的利齿咬进了他的皮肉之中,他同样对混沌做出了反戈一击的举动。在这石兵八阵之中,他的耐力远在这凶兽之上,只要不放弃,最终败下阵来的将会是这丑陋的凶兽。
白狐突然奔到了混乱的交战现场,九条尾巴呈扇形挥击,将黑龙撞飞了出去,薛琛彻底失去了意识。
待醒来时,身边只剩一灯如豆。
薛琛发现自己正在某个陌生的房间里,某个裹着床单的黑色身影坐在灯下看书。他听见了清晰无比的汽笛声,这声音使得他确认自己所在的地方离海边不远,也许是角津口西海岸的某地。
薛琛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浑身酸痛,连起身都显得有些困难。这一动作使得桌边的男子放下书籍回过头来,薛琛发现男子正是于石兵八阵中出现的爱染。
身穿常服的爱染又恢复了那股令薛琛感到熟悉的感觉,冰冷而深不可测。
薛琛扭头看了一眼,问道,“我失去意识之后发生了什么?”
爱染应道,“你在阵中苦苦支撑,好在黄初会长及时赶到。”
“好在?及时?”薛琛苦笑了一声,琢磨着这句话的意味,又看了看食指上的戒指,继而问道,“那他逮住叶恕没有?”
“没有。”
“这都没能抓住他?那这战术又算什么?我又算什么?垫背的?”
薛琛一时用气,痛得龇牙。
爱染扭过头瞥了一眼,沉声道,“本来能得手,俞辉堂突然横插一刀,把叶恕从石兵八阵中放走了。”
薛琛听罢并未出声,眼神里却多了一抹阴色。他转而道,“这么晚了,你还在看什么书?也太勤学好问了吧?”
“不关你的事。”
爱染的脸上出现了难能可见的慌张之色,他将书桌上的古籍收进了书柜之中,端起果盘便要出门。
“你要出去?水果留一点行吗?”薛琛笑眼问道。
爱染回头,将水果沙拉放在了薛琛身边的床头柜上,冷着脸转身走了,屋内顿时陷入寂静之中。
薛琛看着那果盘,独自想着心事。他有一阵子没去角津口西海湾的疗养院了,今日梦中所见也许并非偶然,而是日有所思。
不知道护士有没有将枯萎的插花替换掉,也许下次去疗养院的时候可以买一点新上市的的水果。薛琛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又阖上了眼睛。
他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梦见幼时母亲遭遇车祸的场景,一会儿又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孤独无依的感觉逼真地萦绕在脑海之中,令他几度从梦中惊醒。当白狐染血的模样突然跃入他的视线时,他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月光下纱帘微动,半人高的白狐蹲坐在他的面前,舔舐着自己腿上的伤口。薛琛不说话,那白狐亦无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舔舐着。
薛琛出神地注视着,末了以手掌覆面,抹了把脸。他意识到俞辉堂现在不在此处,自己所见的不过是一种类似“通灵”的幻术。他对这些玄乎其乎的术式不甚了解,亦不清楚俞辉堂的本事,但狐族能够制造幻境的传闻他却是听顾鸾生提及过的。
薛琛眨了下眼睛,俞辉堂伫立在了他面前,月光披在他身上,宛如纯白色轻纱。
“你为什么把叶恕放走了?”
薛琛知道这话问出口也是于事无补,俞辉堂多半不会与他解释,但他却仍旧心有不甘。他等了半晌,气氛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俞辉堂果真不答话,眼神中尽是冷淡,薛琛感到有些颓丧。
“他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他身上背负了多少条人命?你知道吗?他可以为了灭口杀掉无辜的保安,袁老也死在他手里。”
“这事不用你管。”俞辉堂开口道。
两人的声音都很低,但却恰好能传到对方的耳朵里。月光很轻,如烟似雾,薛琛觉得俞辉堂的身形亦有些看不真切。
“不用我管?那你下得了手吗?我知道你不会杀他的。”薛琛抬起头,对俞辉堂笑道,“这种法外制裁工作还是让我来做吧,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干这活。”
俞辉堂反问道,“你是黄初那个伪君子的手下?”
薛琛不予回复,只是敛去了嘴角的笑意,脸上多了几分深沉。
“别插手叶恕的事!听见没有?我的那位御主暂时就托付给你了。”
“你可真是大度。”薛琛说这话时脸上已完全没了笑意,他低下头道,“放心,只要叶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就不杀他。”
俞辉堂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微抬起下颌注视着薛琛道,“我相信我哥们的为人。”
薛琛原本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了下来,他缓了口气,伸出手与俞辉堂碰了碰拳。
“和整个驱魔师协会唱反调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很可能会送了自己的命。”
“我又不是没有死过,不过是一命偿一命的事,反正都已经做过很多回了。”
薛琛眼前蒙起了雾色,他目送着俞辉堂的身影渐渐自眼前消失,忽然想起了一桩事。
“你等一下,俞辉堂。我把从角津口协会带出来的那份资料拷贝到了你的电子邮箱里,记得去看一眼,里面不止有关于叶恕的资料。”
俞辉堂向薛琛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不经意间的笑意,双指并于眉间,与他道别。
一切都像是从未发生过,空气里却留有淡淡的血腥味。
天已经微微亮了,薛琛下了床,径直走向书柜。他于夜间见爱染匆匆忙忙将一本略显寒碜的古籍塞进了书柜里,便凭借着记忆从书架上抽下了几本看起来有些相似的古籍。
《周易》、《黄帝内经》和《近现代风水学》?还有一本没有封面的手抄本?薛琛掂量着手中的四部古籍,最后翻开了那本无题手抄本。
他拧开台灯,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翻阅古籍,丝毫不觉窗外光线已越来越亮,一抹霞光渐渐自东方升起,海面上散发着柔和的碎光。
薛琛翻了小半本书,便已经有些犯困,这砖头般的大部头中的内容尽是一些他从未听说过的驱魔师术式,像是怎么也读不透的天书似的折磨着他。他打了个哈欠,随手翻了几页,目光突然在某张泛黄的页面上顿住了。
降灵仪式?薛琛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仪式,但他却想不起来。好奇心驱使他鬼使神差地开始细读起来。
手抄本上说,上古时期曾有位女子与神交媾,未及婚嫁便产下一子,那女子担心害怕,便将产下的婴儿丢进了河中。恰好经过河边的归乡士兵捡起了婴儿,并将其抚养长大,某一日里那成长为少年的孤儿来到河边,遇上了一位射艺高超、百发百中的英俊男子,男子自称是下凡历劫的神袛,曾掌管天宫中的日轮。少年觉得颇为新奇,向其学习武艺。
薛琛读到此处,发现这所谓的“降灵之术”完全是在讲述一个传说中的故事,这仪式没有确切的施行办法,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这与手抄本上其他术式的记载方法截然不同,他不禁感到奇怪,但这故事还算有趣,他便继续读了下去。
后来,那少年学有所成,进入皇室,受太子赏识而成为其侍卫。少年尽心侍奉于太子左右,只要是太子对他下达的命令,他无所不往。
某一日里,太子忽然下令要他出城去郊外林中杀一个猎人。少年虽有疑惑,却还是像往常一样照做了。那猎人也是个武艺高超之人,他与猎人缠斗了三天三夜,却突然失去了目标,难匿其踪迹。少年深入林中,忽听得一阵呼救声。
原来那猎人被野猪追赶,因精疲力尽,精神松懈,不慎跌进了原先为猎物设下的圈套之中。猎人深陷坑中无法脱身,恳请追赶自己的少年搭手相救。
“既然你要取走我的性命,那就应该依照武士的礼节,搭救我一把,然后与我堂堂正正地进行决斗。”猎人说道。
少年的内心动摇了,然而在他伸出手的瞬间,他的眼前忽然浮现起了太子的光辉容貌。
最终,少年搭起弓箭,射杀了深陷于圈套中的猎人,然后回宫向太子复命。
在经过议事厅时,少年于无意中听见了国师与太子的对谈,他这才惊觉自己所杀的乃是太子的同族兄弟。他得知太子为稳固自己的王位而设计将自己的同族兄长逐出皇城,后又命自己杀之以除后患。
少年感到震惊,他猛然意识到,自己领太子之命办事,早已沾染了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他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他开始怀疑自己所选择的道路。
薛琛渐渐被这故事所吸引,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阅读后文,然而,当薛琛翻过一页时,却突然感觉被泼了一盆凉水。
手抄本的后一页,竟被人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