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她最近的托罗其格其看着她那固执得有些疯癫的举动，内心震憾着，眼眶竟微微泛红。
终于，在那面银镜第九十九次从他手心滑落的时候，她的沉默崩溃了。
“为什么？”她忽然冲着床上没有知觉的乞颜赤那吼道：“你的选择，为什么别人就一定得要接受？为什么你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将你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
“你这样子算什么？”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袍，咬牙切齿地吼着：“这么自私地闭上眼睛，抛下你的族人和你的责任算什么男人？什么草原上的巴特尔，什么狗屁‘狼王’，你根本就是只懦弱胆小的驼鸟……”
“驼鸟……懦弱胆小的驼鸟……”她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晶莹的泪珠忽然如断线的珍珠从苍白的脸颊上滑落，一滴一滴落在沉睡的俊颜上，濡湿了手中的银狼镜。
捏古斯巴日的眼睛模糊了，看着扑在床畔哭得全身颤抖的娇柔人儿，他的心剧烈地疼痛着，仿佛碎成千万片。是心疼她的悲伤，抑或是哀痛自己梦想的破灭？
他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她眼中的泪一滴一滴如晶莹却尖锐无比的水晶刺入他的心脏，痛得他无法呼吸。
那自白小鹿心底决堤而出的悲伤无声地漫延在静寂的夜色中，天边那轮清冷的明月仿佛也被那样浓烈的悲伤刺痛了眼睛，悄悄隐入了云后，深夜的天空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不愿收回银狼镜，就亲口跟我说……”白小鹿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将银狼镜塞入乞颜赤那的手心，用力地将他的手掌握合，看着他冷冷说道：“这样子的拒绝，我不接受。”
她突然站起来，松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看着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一直闭目低声祈祷的那拉娜仁托雅悄然睁开了眼睛。
忽明忽灭的烛光下，沾满泪水的银狼镜微微反射着温润晶莹的光泽，安静地躺在乞颜赤那微握的掌心。
夜色笼罩的果园，漆黑一团。
白小鹿凭着记忆中的映象找到了那棵最高的桃树，坐在粗壮的桃树最高的枝杆上，王府里各个院落里的路灯在黑夜里如点点萤火虫的光亮在她眼底忽明忽灭。细雨中闪烁的光芒折射出一团团模糊的光晕，美丽而脆弱。
靠着树杆，仰望着头顶阴沉的夜空，雨滴冰凉冰凉的，融化在她湿热的眼睛里。心底那汹涌的悲伤如潮水般起起伏伏，灵魂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哭泣，哭声凄婉、苍凉、令她心痛莫名，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她的心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那般揪心的疼痛，为了那个认识了不过短短数月的男人。她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觉得那般的悲伤？
这一切，对她就像一场奇异的梦。她始终以为这场梦会在她醒后便会如过烟云眼，不会在她心底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她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将梦中的一切淡忘，再也不会想起。梦里的草原，梦里的古城，梦里的人，梦里的事……一切只是虚无的幻境，梦醒后再也与她无关。
可是现在，她不能确定了，她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这里的一切都是这般的真实，那些经历，那些人，那些情感都是如此的深刻，竟已在不知不觉中深深地刻入了她的心底。她还能轻易地将他们抹去吗？她还能毫不留念地回到她的世界吗？
一张张熟悉的脸在不同的背景里如幻灯片一一浮现在她眼前，最后定格在银发在风中轻舞，银目深邃的望着天边一轮清冷明月的画面。
倏地闭上眼，抚着胸口，她觉得自己似乎将什么重要的东西遗失了，又好像是找到了某样遗失了很久的东西。
从天空洒落的雨丝和着泪水，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地将悲伤诉说给古老的草原……
夜，深沉，孤寂。
当天空不再落泪的时候，一直悄悄隐匿在树下的白色人影轻轻掠上了枝头，抱起睡着的女孩，流着泪亲吻她脸上的泪痕。
隔日，天空万里无云，纯净透明得如一块宝石。绿毯般的草原一直铺向天际，与蓝色的天空在地平线上连接。黎明的曙光中，孛尔贴赤那族一行上百人马的队伍向着草原东北方徐徐行进。
队伍中间的一辆马车由数十人马牢牢地守护而行，没有一点声音，所有人都格外地沉凝，警惕着草原上的风吹草动。
苍膺在天空自由地盘旋飞翔，扑展的双翼随时准备作出俯冲，回旋的身姿不断在空中写意矫健，那锐利的眼睛，警觉地扫视着草丛。
草原与天相接的地平线上，乌尔逊河如一条银色的丝带一路从呼伦湖蜿蜒流淌向贝尔湖，千百年来哺育着这片草原上的生灵，见证着历史的变迁。
时间如古老的河水静静地流逝……
公元552年秋（西魏废帝元年、梁承圣元年、北齐天保三年），突厥首领阿史那土门联合高车联盟众部族对柔然宣战。
高车联盟十部族的头人领袖响应追随阿史那土门，纷纷带兵出征。豁埃玛阑勒族三万将士以及克拉玛依部两万人马在捏古斯巴日的带领下，做为联盟军队的主力军一路从鄂尔泽河南岸向北将柔然军队击溃，逼退至吉尔吉斯湖北部地区。
吉尔吉斯湖南岸的高车联盟军营中一片欢腾。刚刚从西部传来了消息：孛尔贴赤那族将士组成的铁骑军与突厥军队一路由阿尔泰山向西攻占下柔然帝国西部二分之一的领地。
火光明亮，奶茶飘香，士气振奋。联盟军营中的热闹氛围与湖对岸柔然帝国军营沉闷凝重的气氛天差地别。
这两个月来的征战，联盟军几乎是全线告捷，这些百年来被柔然奴役的民族终于在无尽的苦难和艰辛的努力中强大起来。
“终于露面了啊……”克拉玛依部的头人阿拉旺看着不久前才收到的羊皮信，感慨万千：“草原狼王的名号果然不虚，居然能不损失一兵一卒，在一夜之间攻下柔然西部最繁华坚固的城池。”虽然自己也是一族之首，但对于那个狼一般英勇善战的男人还是自叹不如。
“看来传闻是假的了。”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着，将信递给身旁的将领。
将领恭敬地接过那张令整个军营兴奋不已的羊皮信，仔细地看了一遍后脸上露出一副震惊的神色。
由托罗其格其带领的孛尔贴赤那族铁骑军与突厥军队攻至柔然西部要塞伊利城时受阻。柔然军队退至城内，令联盟军鞭长不及。固若金汤的伊利城自古便是天然的防守堡垒，居高临下，背山依水，地形险要。联盟军队攻城数次无果，损失数万人马。
当夜幕降临，联盟军一筹莫展之际，忽闻狼嚎四起，幽绿森冷的狼眸如鬼火般在夜幕中亮起，千百匹苍色的野狼如黑色的旋风般涌向伊利城……消失了数月之久的孛尔贴赤那族族长骑着闪电般的黑马，手持雪亮长刀，率领银狼军团一夜之间扫平了柔然西部第一大城池。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草原狼王’的威名可是大大的啊，否则孛尔贴赤那部也不可能从一个小小的部落摇身变成今日数一数二的强大的部族。”将领将信收好，许久感叹道：“那鬼魅般飘忽出没的野狼军团根本就是恶梦啊……幸好，咱们是联盟部落！”
对于将领那句意有所指的感叹，阿拉旺只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内心是同样的复杂心情。
“草原狼王？”营地内围的禁区里，一身少年装扮的白小鹿若有所思地低喃着那个令她心脏激动狂跳的名字：“草原狼王……”
两个月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突厥可汗阿史那土门大婚仅仅一个月后，高车联盟便对柔然宣战了。当各部族的头人都亲自领军出征的时候，孛尔贴赤那族领军出征的却是托罗其格其。一时间，种种猜测在高车联盟众部族间流传。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怎么了，“他”就像忽然从草原上消失了般，孛尔贴赤那族将士们从上到下，每个人都守口如瓶，没有人能够探询到关于“他”的一丝一毫的消息。
除了捏古斯巴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身为族长的“他”没有亲自领军出征。面对众部族头人的探询，捏古斯巴日始终只是沉默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