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散学之后,他兴冲冲地走出学堂,美美已站在柳树边上等他。
“美美,瞧,我给你留了什么?”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香喷喷的蜜糕来,轻轻递给她。
美美看着他手上的蜜糕,肚子里的馋虫被唤醒了,伸手准备去接,然后又有些犹豫地停下了,问:“彦哥哥,我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吃,是我特地给你留的。”他欣然一笑,将蜜糕塞在她手里,用手轻触着她光滑的额头。
得了他的允诺,她不客气地大口吃起来,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满足的表情不经意间印在了他的心上。等到她吃完,他才掏出手绢细心拭去粘在她嘴角的渣子,说:“美美,你想不想读书认字?”
她张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后才点头如捣蒜:“想呀,我想!”
“那好,你每天差不多这个时候来学堂,我教你!”这是他昨晚想了一整晚后的决定,这会儿见她答应,自己也兴奋莫名。
“嗯,好!”她点头,像一个乖巧的学生一样,把他当作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他的善意与关爱由此在她小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
从此之后的每个黄昏,不论刮风还是下雨,梳着小脚丫的身影总立在柳树之下等待。每当散学之后,他的目光就会不自主地望向学堂外的柳树之下,他知道那里有个娇小的身影带着期盼等待着他。
他时常带可口的糕点给她,用树枝手把着手地教她在沙土上写字,逐字逐句地教她背诗,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直到时光匆忙,柳枝枯了变绿,绿了再枯,转眼便是一年。
她十岁,他十六岁。柳枝上的柳叶已在秋风中变黄,萧萧瑟瑟。他满心欢喜地从怀里掏出一对圆形玉佩,冲着长高不少的她说:“美美,这是我父亲大人送的一对玉佩,一模一样,好看吗?”
“好看!”柔软的身体蹭在他身边,两只小手托着腮,红扑扑的脸笑得极为灿烂,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连连点头赞同他的话。她喜欢彦哥哥,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他握着自己的手在沙土上填词,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的一切!
“嗯。我也觉得好看!”他扬着丝绳,任她靠在自己身边,看阳光在两只一模一样的玉上折射出斑斓的光晕,一种全新的想法浮现在他脑海里。“美美,我们一人一只,好吗?”他突然转头认真地看着眼前的日渐美丽的丫头,心中生出的喜欢透着股执著的意味。
“彦哥哥,你真送我吗?”她伸手摸了摸质地温润、沁着些凉意的白玉,像被电到似的又将手缩了回去,心里清楚这东西一定很贵,很值钱!
“嗯,真送你,让你一辈子都戴着它!”他解下其中一只的丝绳,毫不犹豫地挂在了她的粉颈之上,任那白玉安静地垂在她胸前,沉下一颗驿动的心,咧嘴一笑,“好了!”
“彦哥哥,它们是一模一样的。要是以后认不出来怎么办?”歪着小脑袋,她纳闷地问。
思量一阵,他拍头笑道:“要不这样吧,我们在玉上分别刻上我们名字,这样就能区分了!”
“嗯,好!”她从脖子上小心翼翼地取下玉,交在他手上。
他从兜里掏出小刀,费力地在两块玉上一笔一画地刻起字来……
不曾想,赠玉的那一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打那以后的三个月零三天,她的小脚丫再没有出现在柳树之下,之后他随着调任京官的父亲迁至京城,从此与她杳无音信。
他还记得她春花般的笑,能将世界上最冰冷的心融化。他也记得她迎面而来的柔软身体,张开双臂,仿佛还能拥住她身上的温度。
至他十七,考了科举高中状元,入朝为仕。每年的秋天,他总要来池峰待上些时日。虽然,学堂以及学堂前的柳树早已不在,他仍然希望在某年的某一天,突然转身,能看见她的身影,看见她会说话的双眸,告诉她他心中所有的期待。
然而,那些时光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用十年的等候,终于见得她一面,只是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柳树下等待他的丫头。她有一手惊人的厨艺,却无法将他忆起。他等她十年,她却早已将他忘记。那个在秋风里摇曳的小脚丫俨然忘记了他们的约定,令他心痛非常!
偌大的京城,她就在某一处他不为所知的某个角落。兜兜转转之下,赏雪节上,他欣然前往,与她再次相遇,只是那个曾如精灵般的人儿的记忆里似乎完全没了他的踪迹。而后,她一跃成为皇妃,在后宫里为了另一个自己他永远无所匹及的男人挣扎,直到被贬至皇陵,他赴汤蹈火地想要将她带离阴谋的境地,然而她却倔强地选择背道而驰……
他痛了,每每不期而遇,心就疼痛得不能自已。他不是木头,是个活生生的人,宁愿被世人误解自己有克妻之嫌,也要固执地等她醒悟的一天。他怀着十年的等待,用深情将自己掩埋,那个他爱的小脚丫却永远都无法再回来。她笑,为的是天子;她哭,为的还是天子;她等待,为的更加是天子……在她心里,可曾有一点点、一丝丝是为他而存在?
十年的不移深情,终于绝望,心终于清静了,却永远遏止不住自己的悲哀,曾为爱澎湃的心海已然化作一片波澜不惊的死海,身如石化,目光永远停在池峰湖畔沉暗的夕阳里,回溯当年倚在窗外的那个精灵一般的小人儿,要用一世的时间去忘怀这承载着绵绵思念的十年!
元福宫
太后端坐于佛堂前,静静祈福。
‘吱’一声,佛堂的门开了,初嫁的皇甫文玥步伐轻快地走至太后身后,轻唤一声:“母后!”
“玥儿来了?”她睁眼,再向佛像拜了一拜,慈祥而平静。
一旁的玉仁嬷嬷伸手扶起她,安然一笑:“玥公主安好!”
“嬷嬷好!”
“扶本宫到园子里走走吧!这宫里呀,越来越没生气喽!”太后支起身子,一手捻着指珠,失言叹道。
“母后,不是还有我吗?”皇甫文玥出口安慰,心里明白母后的话意。
听了这话,太后转身看了看喜气洋洋的皇甫文玥,被扶着走出佛堂,缓步走近花园后,才又开口:“你们都长大了,长大了就都飞了,留下我这个孤老婆子守在这座宫里……”多少年前,她还是女儿这个年纪,花枝招展,弹指之间,女儿出了阁,昕儿舍弃皇位与云儿一起远走高飞了,皇宫里越来越安静,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除了礼佛,她已经找不到更多的事做。
“不知道昕儿现在身在何处?过得怎么样?”她扶着亭栏,张眼看着头顶的艳阳,似要看清这份阳光是否能照耀着她心里所想的稚儿。昕儿和森儿六岁起,就是由她一手照顾长大,他们就像玥儿一样,都是她的心头肉,如今时光一晃,都长大了,都不愿呆在她身边了。记得两月之前的夏夜,昕儿对她提及禅位之事,她挺矛盾,既希望他能远离纷争得到宁静的幸福,又希望他能留下,像先皇一样为皇朝开辟盛世。最终他还是选择带着自己心爱的人离朝隐居。
深宫三十年,宫廷斗争层不出穷,作为曾经的皇后、现在的太后的她再清楚不过。那只盛载先皇对自己的情谊的金凤令如今又回到了她的手上。每当午夜梦回,她由心地羡慕沐云,羡慕她能得到一朝天子宁舍天下不舍红颜的宠爱。这曾经也是她的梦想。
“母后,真爱难觅,三皇弟只不过做出了他想做的决定,其实那也挺好的!您不是还有四皇弟和我在身边吗?”感觉到母后近日的苍老,皇甫文玥有几分心酸,对皇弟舍弃帝位的坚决以及对爱的执着钦佩不已。“再说了,三皇弟和沐妹妹伉俪情深,能活得一世逍遥是人之所向的好事,我们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话虽如此,可你四皇弟登位不久要处理朝政,哪有时间来看本宫这老婆子?你呢,总算嫁了个称心的如意郎君,有了自己的家,总不能天天往宫里跑……看来,本宫真的老了,是时候去皇陵陪陪先皇了!”墨山皇陵才是她的归处,翻转着袖中的金凤令,太后竟有些想要流泪的冲动,那凤令的背后,刻着让她刻骨铭心的字‘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