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我抬头,见凤景天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然后,父亲大人走过来,轻轻蹲在我身边,抚了抚我的背,哀叹一声道:“安儿,你别难过,你姨娘不希望你难过。”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姨娘身上。
“来人,将皇后送回凤雏宫,立即传御医!”凤景天下令道。
秋艾和秋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二人合力扶我,我伏在姨娘身上,不肯离开。几相僵持,她二人拿我毫无办法。最后,凤景天不顾我反抗,强行将我拽了起来。我不依,对着他又踢又打。他无奈之下,点了我的穴道。我只觉得一身上下一点力气也使不上,软趴趴地倚在他身上,眼睁睁地看着侍卫们将姨娘抬走。
父亲大人敬畏地向凤景天告退,而后长时间注视着我,只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我看着消瘦的父亲,一时无语。
父亲不再言语,沉默地随着侍卫们走远了。
我忽然感觉一阵后怕,隔着老远叫了他一声:“父亲——”
父亲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听到了。
凤景天叫来轿辇,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我塞进轿厢,吩咐秋艾秋叶二人一路照顾好我,而后走向群臣。
我歪在轿厢里,透过轿帘儿见岳长河指挥着一群人做这做那,一股恨意涌上心头。岳长河,你给我等着,你最好祈祷我不会从魔湖回来,否则我要你好看!
轿子一路抬回,直到内宫门时方才停顿,我听见秋艾行礼的声音:“见过承旨大人。”
“臣有话想与娘娘单独讲,请姑娘行个方便。”
秋艾掀起轿帘一角,我点了点头,道:“你带人回避一下。”
一阵脚步声后,我歉意地道:“皇上点了我的穴位,我动不了。”
“无妨。若不是您今日太冲动,皇上不会如此。”
“既已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现在连丞相大人也牵连其中,这事怕是无法轻易了结。”
毛杰说得在理,我却有些气恼:“姨娘抱着必死之心见我最后一面,难道要我与父亲眼见她送死?”
毛杰又道:“您这么做,让皇上如何才能维护得了您?”
我冷笑了一下:“维护?维护就送我去魔湖?维护还将岳府违建的事谎称是他赐了地?”
“娘娘,有些事您不能只看表面。”
我很窝火,也很委屈,极力忍住眼泪道:“你说得对,有些事是不能看表面。父亲大人在江南六郡鞠躬尽瘁这么多年,满朝有目共睹,可他得到了什么?我娘亲死了,我也要去祭天了。现在好了,我姨娘也死了!”
轿外一阵沉默。良久,毛杰道了句:“请娘娘节哀。”
“毛杰,你知道吗?娘亲是为我挡箭死的,她就死在我怀里。现在姨娘也为我而死,我却连为她披麻戴孝的机会都没有。我知道,父亲也会受牵连,母亲的棺椁也保不住了。有时候,我在想,我实在是太没用了。虽然世人眼里我容貌倾城,琴棋书画计策谋略样样皆通,可我现在……我现在连自己能活几天都掌控不了,你让我节哀?”我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不断,尽是苦涩。
毛杰叹了一口气,又道:“臣明白娘娘的悲痛。既然娘娘的娘亲与姨娘愿意以自己的死换您的生,您就应该更加珍惜自己。”
到底是此去今年,多年未见,一切都变了。我听了他这般成熟的语气,叹了口气道:“你特意候在这里见我,难道就为说这一句?”
“臣带了一份东西给娘娘。”毛杰没有等我说话,便掀开轿帘将一个乌木盒子递了进来。
我很意外,看着帘子外毛杰的侧脸不语。
见我没接,毛杰将乌木盒子放在我腿上,迅速落了轿帘,低声道:“娘娘,此物件是臣的父亲大人秘密查证得来,关系重大。臣想,它对您有用。”
毛杰的父亲毛瑞是当朝右都御史,主管监察弹劾。过去,每每父亲大人被弹劾,凤景天总能在朝中策应,想来毛瑞是一直紧跟在凤景天身后的。
我当下明了,这盒子里的东西一定和岳长河大有关系。
“娘娘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用这东西,臣告退。”
“毛杰,你等等,有件事我问问你,岳家违建的图是不是你让宫女带给我的?”
“不是,但臣知道是谁给你的。”
“谁?”
“皇上。”
两个字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娘娘,有些事您不能只看表面。”毛杰言罢,急匆匆地走远了。
秋艾带着人回来,重新起了轿。
我盯着腿上的乌木盒子,心中道了声谢谢,想起六年前秀书堂的时光,那时的我们多美好多单纯。而现在,我做了皇后,他做了承旨,他想见我一面都不能停留得太久。这是多么戏剧化的人生,可就是这样青春的我们,要承担许多我们无法承担的东西。
不可否认,毛杰的话让我有点乱了。我忽然有些理解凤景天的行为。他想帮我,所以给我指证岳家的证据,而他否认证据,是因为他还没有动岳长河的实力。他这般夹缝中做人,做得面目全非。
轿子过了御花园,不知谁叫了一声“停轿”,轿厢当即落了地。我被小小地颠了一下,腿上的乌木盒子差点儿就摔了出去。
轿外传来几声问安:“见过大祭师。”
我心绪顿时一滞,怎么会是他?
未待相互致意,轿帘儿被整个掀了起来,只听凤云天关切地道:“快将娘娘扶下来。”
秋艾秋叶两张脸同时出现在我面前。
“秋艾,把盒子拿好。”我叮嘱道,由二人合力扶着下了轿,见凤云天气宇轩昂地站在我面前,与那晚醉熏熏的模样相差甚远。
凤云天没说话,伸手在我身上点了几下。
软绵绵的我忽然有了力气,忙说了声:“谢谢。”
“把手给我。”
我迟疑地伸出右手。
他摇了摇头,道:“左手。”
显然,凤云天刚才也在勤政殿!他是祭师,肯定知道姨娘做了什么,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手上多了东西,因此我并未依言伸出左手,改而五指紧握。
未料,凤云天毫不避讳地捉住我的左手,用力掰开我的手指头,见到完整的荆棘花纹路,一脸复杂地道:“原来如此。”
我有些愤懑地看着他道:“男女授受不清,大祭师似乎忘记本宫是皇后了。”
凤云天满不在乎地笑道,问了一句话:“你有拿自己当皇后看吗?”
我一时语塞。不错,我的确从来没有真正拿自己当皇后看,更不要说拿自己当凤景天的妻子看。
“既然你心里从来没有承认过你是皇后,凭什么要我承认你是皇后?”凤云天挑眉,忽然转了话题,十分遗憾地叹息道:“我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要假扮男装?如果那时,我知道你是女儿家该多好!”
我看着凤云天,反问道:“如果那时,你知道我是女儿家又当如何呢?”
凤云天亦语塞,而后抬头长时间注目天际,道:“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如果。”
我注视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讪然一笑,转身坐回轿厢,却听他道:“难过的时候,就这样仰头看着天,心情就会好过一点。”
我不知道他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教我平复悲伤的办法,只隔着轿帘儿道:“仰头看天眼泪就不会流下来。如果心流泪了呢?该怎么办?”
轿外一阵沉默。
隔着车薄的轿帘,我看着他落寞的身影,缓缓地道了声:“起轿罢!”
“等一等!”
离地的轿厢重新落地。
凤云天凑到轿帘前,急切地问道:“安儿,你懂不懂水性?”
我不知道他这是打哪冒出来的问题,简直莫名其妙。
“我问你懂不懂?”
“姨娘教过我,在江南的六年里,也没少跟闺蜜们一起玩水嬉戏。”我脑子里满是姨娘的身影,衣衫上却沾着姨娘的血迹,心就狠狠地痛了。
“阿赫拉果然有先见之明。”凤云天赞叹道,似乎心情好得跟明媚的阳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