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该背书了，还偷懒呢？”
苍老的声音在穆加耳畔响起，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意识逐渐从混沌中清醒。她环顾四周，这里是哪里，她不是应该在妖王城宝库吗，怎么突然就……
“知道你馋，给你准备了枣糕，赶紧吃，吃完背书去。”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好熟悉。
穆加怔愣地转过头，对上一张许久未曾见过的脸庞，记忆如同潮水般翻涌而至，她的眼眶迅速红了：“爷爷！”
她就像是乳燕归林一般，扑在老头的怀里。
老头抚摸着穆加的头发，嗔怪道：“多大了还哭，怎么，做噩梦了？”
穆加这才发现，自己身高竟然才到爷爷的胸口。她愕然看着自己明显稚嫩缩水了许多的手，抬头仰视着慈眉善目的爷爷。
“您刚刚让我背书，背的是什么书啊？”她斟酌着语气问。
“《妖怪守则》啊，穆加，以后爷爷不在了，你就是青州市的镇守者，那些踏入人间界的妖怪都需要你来接引。他们可能野性难驯，也可能太天真烂漫，你的任务就是把他们调教一番，免得他们为祸人间或者被人所欺。”
这句话，和记忆里爷爷所说的话重合在了一起。
她陡然明白过来，她这是回到了小时候。
穆加一边吃着枣糕，一边端着《妖怪守则》发呆。照顾她的老人其实不是她的亲爷爷，穆加只知道他是捉妖门的大能，从她记事起就一直陪在她的身边。那时候的她对妖怪一无所知，整天被爷爷逼着记诵《妖怪守则》和《妖怪图鉴》。
后来啊，爷爷把他的茶楼交给了她，她成了茶楼的老板娘，之后的百年，她都守在这里，因为这是爷爷的遗愿。
还有，也是她的宿命。
“穆加，快给客人上茶！”
茶楼人手不够，爷爷经常会喊穆加帮忙。穆加小小的一只，端着茶壶颤颤巍巍地走着，客人们见了偶尔会帮上一把，然后给她一块大洋当小费。
穆加捧着手里的大洋，献宝一样交给了爷爷。
“你这个贪财的丫头！”爷爷把大洋还给了穆加，“自己去买点零嘴，天黑之前记得回来！”
穆加嗯了一声，跑出茶楼。
这个时代的科技远不如后世发达，大多是人力车，能坐上四轮小车的不是大官就是豪绅。穆加穿梭在来来往往人群中，琢磨着回去的办法。
她当时应该是触发了宝库中的某样宝物，才回到了过去。可问题是她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宝物，更遑论找到那件宝物。
不过……就这样下去也不错，她很久没见过爷爷了，有好多话想和他说。
许是察觉到了穆加的想法，她周身的一切开始加速流动，而她自己也开始抽条，逐渐长成了大人的模样。
远远传来不知是谁的喊声：“穆加姐，不好了！爷爷他晕倒了！”
穆加脸色一变，连忙朝茶楼奔去。
她记得爷爷就是在她成年不久后去世的，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接手茶楼，来到人间的小妖怪们都住在茶楼附近，她边照顾爷爷，边管理小妖怪们，日子过得异常忙碌。
以至于她甚至来不及见爷爷最后一面。
穆加心跳如擂鼓，她疯了一样往回跑。回到房间之后，爷爷正躺在床边，微笑地看着她。
只是那笑容，带着病态的虚弱感。
“穆加，到爷爷这边来。”爷爷向穆加招了招手。
穆加紧抿着唇，眼眶又红了。
也不知道是自己年轻了，连性格也变得容易冲动。还是当初没能在爷爷面前淌下的眼泪，全都积蓄到了这一刻。
是啊，这一刻。
她应该感谢那不知道是什么的宝物，帮她见到了爷爷最后一面。
“穆加，爷爷一直有件事情瞒着你。可我又怕，怕我告诉你之后你会不理爷爷，不肯帮爷爷守护青州市，不肯当这个镇守者。”
他的声音犹如断裂的老旧扶手，摇摇欲坠。
穆加拼命摇头：“爷爷，不会的，不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我会守着青州市，我会继承您的遗愿，你不要走好不好？”
“傻孩子，人有生老病死，爷爷哪能不死呢？”他抚摸着穆加的头发，一如对待小时候的穆加那般温柔，“只是苦了你，以后要一个人面对苦难。穆加，爷爷曾经说过你是天底下最特殊的，不用经历死亡。你那时候问爷爷为什么，爷爷对你撒了谎。”
穆加一愣：“可您告诉我，我是捉妖门派炼制出来的傀儡……”
“不仅仅是傀儡，傻孩子，如果傀儡能有意识，那些大能为什么不多炼制一些？你只要记住，你是最特别的，但你绝不是怪物，你是爷爷的宝贝。”
穆加鼻头一酸。
她已经顾不得去思考什么傀儡不傀儡的了，她只想抱着爷爷，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穆加，以后你可能会遇到很多事情，记住爷爷告诉你的，不论做什么都要坚守本心。”他干瘦的手紧紧握着穆加，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穆加，“人也好，妖也好，他们都是生命，都值得尊重。爷爷以前不懂，做了太多的错事，所以余生我一直留在这里，教那些妖怪们入世的准则。”
“爷爷？”
“我教他们这些，不是让他们遵纪守法，而是希望他们保护好自己。穆加，我多希望有一天，人类和妖怪能真正意义上地和平共存，但我似乎看不到了。”爷爷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带着几分遗憾。
穆加安慰道：“爷爷，等你好了，一定会看到的。”
“傻孩子，爷爷对不起你。”他的目光久久凝视在穆加脸上，穆加分明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不舍和留恋。
最终，他仰天长啸：“诸位先辈，天师门第十三代传人来了！”
“爷爷！”
穆加向逐渐透明的爷爷扑去，可她却什么都没有抓到。不仅是爷爷的身体，还有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虚影。
而后，新的空间出现，她发现自己回到了来来往往旅馆。
面前摆放着手机，一个粗粝难听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穆加，我把我抓的那几个人都绑在了火车轨道上，小妖怪则被我关在了仓库里，仓库底下埋着数不清的定时炸弹。十分钟，你要么选择救人，要么选择救妖怪，你只能自己救，但凡我看到一个警察，我就立刻引爆炸弹！”
穆加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明白了自己所处的时间点！
这是她刚刚建成旅馆后不久，有个不服管教的妖怪故意绑架了客人和其他几只小妖怪，要她在两者中选择。
“你疯了吗，他们是你的同类！”穆加对面的男人嘶吼着。
是徐雪峰的上司，那个老警察。
这时候他还很年轻，和徐雪峰差不多的年纪，在知道妖怪的存在后没震惊几天就投入到了工作当中。穆加看着他震怒的面庞，心中生出几分怀念。
忙音响起，那妖怪挂掉了电话。
警官揉了揉疲惫的眉心：“穆加，怎么办？”
“救，全都要救。你们去救人，我去救妖怪们。”穆加沉声道。
警官大骇：“可是他说了，一旦发现有其他人出手，他立刻就会引爆炸弹！”
“所以我不会让你们去冒这个险。”穆加把手机揣进口袋里，“从建立旅馆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做好了任何准备，包括最坏的。我不会让他伤害那些小妖怪，哪怕最后失败了，我也会陪着那些妖怪一同赴死。”
“穆加！”
“没有别的办法，这是最好的办法。我这么做，至少保证那些客人是安全的。你是警察，他们是你的责任。所以，你现在应该立刻去找他们。”穆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旅馆。
开往仓库的路上，穆加回想起这段往事。
她当时也是这么决定的，后来人类获救，但妖怪们却受了重伤，她自己更是重伤濒死，后来还是妖怪们请求当时的界门守卫向妖王禀报，妖王把妖河水和伤药送来，她才幸免于难。
只是也因此，她体内的循环被破坏，原本五年才需要替换一次全身的妖河水，变成了一年一次，而且每一次都要忍受比之前还要强烈的痛苦。
穆加无数次想，如果时间倒流，让她再经历一次曾经的事情，她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冲向仓库，毕竟就算她去了，也没能阻止那只丧心病狂的妖怪引爆炸弹。
但事实证明，她还是会去。
穆加站在仓库外，手里紧紧握着缚妖索。她当时太过匆忙，对缚妖索的掌控也不如现在这么强，有几只小妖怪没能救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而这一次，她一定能把他们都救回来！
那只妖怪挥动着翅膀，得意洋洋地站立在仓库顶上：“穆加，承认吧，你还是向着人类。那些警察已经去了火车站，我看到了。”
穆加：“就为了让我承认向着人类，你就把自己的同类关在仓库里，用他们的生命来威胁我。鹰奕，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也是你逼的！”鹰奕勃然大怒，“凭什么我们妖怪在人界要遵从那么多规矩？凭什么我只是杀了个人，你就要杀了我？我们妖怪寿命悠长，实力更是超出人类几百倍，他们的命能和我们的相比？穆加，你自己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们妖族人丁单薄，他们人类繁殖迅速，拿劣等生物和高等生物等价，你不觉得搞笑吗？”
“生命平等。”穆加只说了四个字。
鹰奕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你跟我讲生命平等？穆加，他们人类每天不知道吃掉多少小动物，网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拿虐杀小动物来博眼球。他们从来不对其他物种平等，你凭什么要求我们对他们平等！”
穆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本身就无法回答。人类的生存建立在诸多物种的臣服之上，这无可辩驳。但人类已经开始注重物种保护，尽管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平等，却比以前滥杀的情况好得多。
鹰妖不是穆加的对手，很快被穆加所制服。
他疯狂地盯着穆加，手里紧紧握着引爆器。
“穆加，你信吗，当有一天妖族积蓄了足够的实力，能把人界一锅端了的时候，这些人，连给我们当宠物的资格都没有！”鹰奕张狂大笑，“我吃了他们，是他们的荣幸，他们应该感恩戴德！”
“你也看不到那一天，再见。”
穆加杀了他。
而他也在最后的时刻摁下引爆器。
接连不断的爆破和火光充斥着整个仓库，即便离得很远，也能感觉到这里的动静。
警察们把困住的人类松开，就立刻去往仓库方向。
看到的就是穆加在大片大片的火光中护着妖怪的场景。
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平等，但在某些人的心中，却是存在着的。
“砰！”
结界碎裂。
穆加、孟孤舟和路一尘，纷纷从幻境中醒来。众人看到一面泛着莹莹暖光的宝镜悬浮在他们面前，路一尘心念一动：“这是……”
“你认得？”穆加一愣，才想起来问，“你怎么也在这？”
路一尘的脸色不太好看，也不知道他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整个人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但他凝视着宝镜的目光，却带着异样的神采：“这个等下再说，穆加，你知道我们悬境门的鉴心大道吧？”
穆加微微颔首，因着和捉妖门特殊的关系，她对这些事情略有耳闻。
鉴心大道就是悬境门挑选传人的唯一途径，只有通过鉴心大道的弟子，才有资格继承掌门之位，学习高深术法。
见孟孤舟一脸疑惑，路一尘好心情地解释道：“我们悬镜门的鉴心大道，需要依次通过六块宝镜的考验。这六块宝镜能直照人心，分别对应正直、信念、谋略、理智、感性、欲望六项情感。”
穆加诧异地看着他：“你这样的人，也能通过这六项考验？”
不说别的，就路一尘下毒坑害妖怪们，就不该通过正直那道考验。
路一尘被说得脸皮通红，他装作没听见继续道：“这六面宝镜是悬境门的根本所在，我所修习的一切术法，都是通过这六面宝镜进行沟通，然后才能得以施展。目前这六面宝镜都在我悬境门之中，而我随身携带的镜子，都是经由宝镜赐福之后方可使用。”
“就在刚才，我手中的镜子感应到了宝镜的气息。”
穆加闻言看向中间悬浮着的宝镜，又看了眼路一尘手里的镜子。光看款式，倒是有几分相似。
她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这面宝镜就是你们悬境门遗失的宝物？”
“是，当初师父告诉我的时候，没有跟我说明究竟丢失的是什么。现在看来，应该也是宝镜之一。”路一尘说着，面上不显，心中却十分不平静。
如果他没有猜错，这就是第七块宝镜，也就是他本该在鉴心大道上经受的第七道考验。他之前经历了六次考验，对宝镜的考验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七块宝镜考验的方式如出一辙，只不过有些会让他失去一部分记忆，有些会让他失去能力再进行考验罢了。
路一尘不由庆幸，若是让他接受完整版鉴心大道的考验，他绝对无法通过刚才那一块宝镜的考验。
他大概明白了，那块宝镜象征着仁爱。
思及此，他不由看向穆加。
从她身上，他看到了正直、信念、谋略、理智、感性的品质和克制欲望的能力。而刚才，也是穆加破掉了仁爱宝镜的考验。如果是她的话，或许真的能通过真正的鉴心大道。
路一尘鲜少佩服什么人，连他的师父，都没有他这么高的天赋。
但在穆加面前，他却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