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方丈在凳子上坐着,面上是一个和善的笑容。
他看着林之沐,眼睛里带着赞赏。
林施主观察入微,老衲佩服。
林之沐看着住持方丈,“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方丈大师,不知可否?”
住持身穿黄色僧袍,脖间挂了长长的一串佛珠。
面上刻了深深的皱纹。
他笑着点头,“但问无妨。”
林之沐开口,“敢问大师,慧果可是您的“
她看着住持方丈,薄唇吐出两个字来“儿子?”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方丈的面上依旧是和善,他看着林之沐,既不说是,又不说不是。
他看着众人,“不知各位可否听我讲一个故事。”
“请。”
方丈视线看向了院外的青山,他眼睛带着微微的浑浊,往事一幕幕就这样浮现在他眼前。
那个时候,他不过二十五六岁。他还不是这寺院的和尚,和这寺庙更没有丝毫的关系。
有一个女子,第一眼看到他,便扬言说要嫁给她。
那个女子明眸善睐,虽是农家之女,但却是长得清秀可人。
他是高祖元年的进士。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五十岁能考到进士,都是年轻的。
更不要说他考到进士那年,不过二十五六岁。
一举成名天下知。
对于那个女子,他轻嗤,不过贪慕虚荣罢了。
那个女子时时跟在他身边,
快到他生辰的时候,她便精心准备一份礼物。
他却从来不予理会。
她跟在他身边将近三年,每次在他这碰一鼻子灰。
第二天,便重新巧笑盈盈地出现在他面前。
女子和他说,“天上人间,我只喜欢你一个,其他人,即便是天王老子,我也只喜欢你一个。”
如此几次,他便更不将女子的关心放在心上。
女子和他说,“我到山上算了一卦,那算卦的老先生说,我今年便会找到我人生的另一半。”
她算算日子,“老先生说,六月以前有八成的把握,八月之后十成的把握。”
她指着自己手上,最左边的那条所谓的婚姻一线,告诉他说,“你看看,先生说我到白头呢。”
她的脸上,满满的带着的全是期待,“你说,那个人会是你吗?”
他看着她的期待,却没有说话。
依旧是这样过着,她在他身边出现,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到七月的时候,她看着他,脸上再没了笑容。
“我要定亲了。”
他心下咯噔一下,忽然跳漏了半拍。
“就是隔壁村的张大哥。”
她笑着,只是那笑容中再不见了明媚。
“原本我以为我生命中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但是,我也会累的啊。
我喜欢了你整整九百七十三天,再过两天,我就满二十二了啊。
我等不下去了。
所以,我要嫁给别人了。
那个经常跟在他身后,巧笑倩兮,经常笑得没心没肺的姑娘,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生命。
她过生日的第二天,就是他的生日。
以前,她从来都不过自己的生日,都只在他生日的时候,将两个人的生日一起过。
在他生日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孤寂。
那种孤寂就好像从心底渗出,就这样牢牢地抓住他的心。
让他无法呼吸。
她说,“我要做你的新娘。”
她说,“我能看见的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再好也不行。”
她说,“算卦的老先生说,我今年便会找到我的另一半。”
她说,“那个人会是你吗?”
她说,她说,她说……
他脑子里全部是她的身影。
他忽然发现,原来,她早已走到了他的心里。
只是,一直看不清的,一直不愿意承认的,是他而已。
他走到了她说的那个算卦的地方。
一个拐角处,一个老先生坐在石头上。写着《周易》二字,旁边深色竹筒里,放着一只又一只的签文。
一向不信命的他,因为她的话,蹲下身子,让那先生测算。
那老先生摇摇头,目光中带着怜悯,只说了四个字,
“鳏寡孤独。”
他心下恼怒,“一派胡言”。
他二十几岁便中进士,前面还有大好的前程要走,如何便成了“鳏寡孤独”?
那老先生让他看着签文:满目青山空望眼,不如惜取眼前人。
眼前人既失,不是鳏寡孤独是什么?
十三天以后,他回到她住的那个村子,去了她嫁的那户人家。
一个老婆婆接待的他。
那是她新婚后的婆婆。
那婆婆将一封信交给他。
上面写着清林哥哥亲启。
未出家之前,他姓顾,表字清林。
她婆婆说,“不听话的小媳妇,嫁过来十天都不肯同房。”
“打也不成,骂也不成。”
被逼得急了,就跪到地下,说,就给她十天。
十天到了,她一定乖乖的做新媳妇。
他听着,拿着信纸的手颤抖不住。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这十天她做了什么?
那婆婆说,“还能做什么,坐到那个灶台上,瞪了两只眼就看外面。”
他走到那老婆婆说的灶台,向外看去,那里本是郁郁葱葱,而今只剩了几根杂草。
那个方向,正是他居住的方向。
他将她写给他的信拆开。
迎面而来的,是他熟悉的蝇头小字。
清林哥哥,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清林哥哥。
我在这里等了你整整十天,我在心里想着,只要你能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你愿不愿意,无论如何我都和你走。
天大地大,哪怕再不嫁人,我都会守护在你身边,无怨无悔。
但是,我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清林哥哥,我失望了。
我觉得我真的是太傻了,为了一段永远不会有回复的感情,傻到了极点。
以前在你读书的书册上,我看到这么一句话:
“赴约而去,一夜苦等,从此江南江北,万里哀哭。”
你从来没和我约定,都是我自己太傻。
我要走了,不想再以他人妇的身份去见你。
我们从此便江南江北,万里哀哭。
顾清林看着那封信,眼泪再也忍不住,潸然而下。
老方丈的声音带着平静,就这样响起在所有人的耳边。
所有人为之动容。
林之沐的声音轻轻响起,“您便是那位顾清林?”
老方丈点头,直到二十年前,我收到一封来信。
她知道自己身子虚耗严重,再活不长久,便将儿子托付给我。
老方丈看着众人,“这便是慧果。”
众人恍然大悟。
怪不得老方丈对慧果如此宠爱,原来对那女子的愧疚全部转移到她的儿子身上。
几多冤孽,几多情劫。
又几多无奈。
这情债,谁又说得清呢。
那日,罗老人找到我,说慧能、慧果是被县令之子所杀。
他的姑娘也因他没了下落,怕是生死不明。
这五台山境内,不知多少人都因为这县令之子无辜丧命。
他有一个好计谋,引那县令之子前来,引他喝下迷魂茶汤。再放狗咬死他,方才解心头之恨。
方丈的茶,那人才能放心地喝。
方丈初时,颇为犹豫。
但罗老头一口一个为民除害,一口一个为女报仇,他心中便起了魔障。
眼睁睁看着那小辈将茶汤喝下,未置一词。
第二日,便传来县令之子被畜生咬死的消息。
方丈本是心善之人,一个生命就这样在他眼前消失,因为自责,瞬间便苍老了下来。
那住持方丈说一声“阿弥陀佛”,再不言语。
那县令看着老罗头,“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承认?”
老罗头看着自己的女儿,苍老的脸上流下泪来。
“丫头,爹爹看不到你成婚了。”
“爹爹对不起你。”
罗燃拽着自己父亲的衣袖,“爹爹,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没有和你说一声,就走得无影无踪。”
“我错了!”
罗燃哭得几乎要断气。
“这是爹爹给你攒的嫁妆,”老罗头从怀里拿出一个蓝色绣花布包来。
里三层外三层拆开,里面放了一只金簪。
他的手颤颤巍巍将那金簪子带到自家女儿的头上,心满意足地笑了。
“你娘的嫁妆和爹爹攒的,都打成这金簪了。”
“原本想着等你出嫁时再给你带上,怕也等不到了。”
“爹爹~”罗燃哽咽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举人将她抱在怀里,听到老罗头对他说道:
“我把我最珍爱的女儿交给你,你若对她不好,我就算做鬼也不会绕过你。”
张举人看着老罗头,声音中带了深深的动容,“晚辈省得。”
林之沐再不忍看一眼,转过脸去。
身后县令下令,“把老罗头给我拿下,秋后问斩。”
那县令看着住持方丈,“至于住持方丈,圣驾即到,方丈需将朝拜天颜。”
“此事容后再做处理。”
却听到慧明的声音响起,“方丈,方丈!”
大弟子慧明抬起头来,满目的悲恸。
他看着县令,“方丈圆寂了。”
七日后,五台山架起香木焚化方丈遗体。
炼化舍利二十三颗。
方丈圆寂后,五台山陷入了暂时的慌乱。
帝驾即临,方丈本直面圣颜,而今方丈圆寂,该要谁来接见圣驾?
众人齐齐想到一人,却又不敢说出来,闭关的释空活佛,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
但是释空闭关,没有人敢打扰他的修行。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时。
释空所在的菩萨顶惊现阵阵梵音,随着一声“阿弥陀佛”,菩萨顶上传来消息
——释空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