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你出生刚满月，龙翔国的大军便杀进了凤起国。率领平叛大军的，正是襄王爷与武王爷之父，安阳候。襄王爷惦记着你娘亲，便在攻城的前一夜派人去接她。没想到，你娘亲将你交给了我，托我趁乱带出你投奔襄王爷，她自己却投火自尽了。”
佟嫣然毛骨悚然……是一种怎么的决绝，才能让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丢下襁褓中的亲生女儿而投身火海啊。
“我娘为何要投火自尽？那我的亲爹呢？”
“你亲爹是个很高贵的人，城破之后，他自焚而亡。你娘为了追随你爹，便也投火自尽。”
佟嫣然仍是不明白，睁着茫然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奶娘：“我娘与我爹的感情好么？”
“这怎么说呢？”莹黄灯下的奶娘，显得愈加憔悴与悲戚，“你娘一开始只是你爹其中的一个侧室，后来，因为生下你，便把你娘扶了正。你爹虽有多房妻妾，却独独宠爱你娘。而你娘，她对你的爹，只有尊重，而无男女间的情爱。”
“既如此，我娘为何会丢下我而追随爹去？这不合常理啊。”
“许多事情，是不能用常理来论的。”
佟嫣然仰起惨白的脸，看了一眼垂着头的奶娘，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娘在紧要关头，将我托付给了敌对国的襄王爷，这便表明，她是极信赖襄王爷的。既如此，青梅竹马的他俩，当时为何最终没走到一处去？”
佟嫣然的脑海中，不时地闪过那座僻静的修云庙，院中那一株株茂盛的梅花树！襄王爷在修行的所在种植了大量的梅花树，这本身表明，他是在怀念在追忆死了十六年的心上人！
“跟你说实话罢，你娘与襄王爷，确是情投意合，相交甚笃。若不是事出有因，你娘一定会嫁给襄王爷。唉，”奶娘仰面长叹：“若真是这样，你娘便不会有如此悲惨的下场，你也不会有那段痛苦的经历！这是命，是命啊！”
佟嫣然才不信命呢。“襄王妃与我娘，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没走到一起去？”
奶娘欲言又止，打了个哈欠站起：“不早了，咱们都歇了吧？”
不等佟嫣然反应过来，奶娘已走出了里屋。
这下，佟嫣然清醒了许多。
她眼睁睁地躺着，望着帐顶上那一只只绣得活灵活现的石榴，纷乱的心绪，再也收拢不回来：
十六年了，头一回听说，自己竟然不是襄王爷的亲生女儿！头一回听说，自己的亲生母亲，竟是惨死在火海中！
心，疼得蜷缩起来；眼眶酸胀难忍，一股热热的液体，在眸底里渲腾奔涌！
她已然将自己当成了身体的原宿主，感受着切肤的疼痛与愤恨！
在床上翻了无数个烙饼之后，佟嫣然霍地坐起，腾腾腾地走了出去。
奶娘自然是睡不着的，她坐在床沿，凑在昏暗的灯下，将那只看了不知多少遍的红肚兜轻轻地铺在被褥上。
“奶娘！”
奶娘一下子将肚兜塞进了枕下，又用极快的速度试去眼角的泪滴，然后装作无事人一般，扭过头来，含笑看着佟嫣然。
佟嫣然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心底里的那件事情上！
“奶娘，我娘埋在哪？我想去看看她。”佟嫣然在奶娘的手心上急急地写着。
奶娘有些紧张，继尔在佟嫣然的手心里回答：“你娘在大火中自尽，啥也没留下。再加上战乱，满大街都是死人，有谁出来替你爹娘修个坟立个碑呀……”
佟嫣然低头一想，也对。母亲化为灰烬，何来的坟墓？
心里如乱针刺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我娘还有亲戚么？”
“这个，我也不知情。你娘走了没几天，我抱着你，随着襄王爷去了龙翔国，进入了襄王府。”
佟嫣然恹恹地倚在床上，心情很坏，双手扭着衣摆，将衣边上绣着的折枝梅花揉搓得不成样子……原以为，自己虽没有母亲，却有一位疼自己爱自己的父亲。如今可好，自己竟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好小姐，你别难过，襄王爷虽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却爱你胜过已出！若没有襄王爷呵护着，咱娘俩能不能活到今儿还两说呢。”
此话自然不假。
只是，心里的那股子失落感，任是怎样都无法排遣。
“好孩子，假如不嫌弃奶娘，从今往后，你便把我当成亲生母亲，让咱们两个可怜人拥在一起，相互取暖罢。我的亲生孩子与你一般大，前后只相差二十来日。看到你，我便时时想到她。”奶娘咬了咬牙，突然好象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似的，从枕下摸出那只红肚兜，“这是我孩儿戴过的，可怜见的，这只红肚兜她只戴了一日。”
佟嫣然不止一次看见奶娘偷偷地瞧着这只红肚兜垂泪，屡问原故，奶娘总是左顾而言他。
“奶娘的孩儿，现在何处？”
“她与小姐的父母，同一日去了天国。”
死了？
佟嫣然一惊：“怎么死的，生病了么？”
奶娘摇了摇头。
那是……
奶娘却不愿再往下说了。
“奶娘，我发现你进这府时，神色有些不对，是不喜欢这儿么？”
奶娘怔忡，过了片刻，摇了摇头，又比划了一下：“小姐是多虑了。”
是吗？难道自己神经过敏了？
再问，奶娘还是摇头。
回到里屋，佟嫣然再也没了睡意。她在床沿上傻站着，看着玢儿如一只可爱的小猫咪般蜷曲着身子睡得正香甜，不由地苦笑了笑。
玢儿就是单纯，心如一滴水般透明，自然毫无想法，该睡，睡；该吃，吃。
而自己，就象一潭被搅混的水，混沌不堪。肩负着这样沉重的负荷，睡不着是再正常不过了。
突然，窗外又响起了一阵细碎的声音。似叩门声，又似脚步声，又像叹息声。
佟嫣然猛地冲过去，哗啦一声推开了窗门！“谁！”
窗外，是水银的世界。正是月儿渐圆之时，乳水一般的月晖，从中空流泻下来，铺天盖地，世间万物似披上了透明洁净的翼纱。抄手廊上空无一人，廊檐下挂着鲜红的宫纱宫，寂寞地晃悠在夜风中，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弧线。庭院里树影森森，从荫暗中传来栖鸟的啾啁声……哪有人的踪影呀？
佟嫣然的低喝声，将奶娘引了过来，而玢儿，也揉着眼睛迷迷蒙蒙地走到身前：“小姐，这……这是咋啦？”
佟嫣然蹙着眉尖，目光仍留在窗外：“外面一定有人，这回我确实没听错！”
奶娘也不说话，挚起明瓦灯便走了出去。
玢儿随后跟上。
奶娘在外头转了一圈，回屋，将油灯挂回原处，朝佟嫣然摇了摇头。
真是出鬼了！
佟嫣然默想片刻，问：“他还未回屋么？”
这个“他”，奶娘自然知道指的是谁。
又摇了摇头。
“都半夜了，难道他还在跟人切磋武艺？”
奶娘淡淡地笑了笑，并不回答。
佟嫣然便吩咐玢儿：“去，把‘浮香’给我找来！”
哎！
过了好一会儿，“浮香”回来了。而玢儿，则很懂事地留在廊上守着。
佟嫣然便有些火了：“大半夜的，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秀儿刚死，你们就如此放心么？”
“浮香”不明白，佟嫣然为何这般生气，仍是笑嘻嘻地说：“眼看小姐歇下了，我便干正事去了。小姐的人身安全，一直是我的头等大事啊，我怎敢松懈？小姐放心歇下罢，我与阡陌虽不在跟前，可房前屋后的瓦脊上，全是咱们的人。哪怕飞过来一只苍蝇，那也瞒不过他们！”
佟嫣然哼了一声：“是吗？言过其实了吧？”
“浮香”一愣，看向奶娘。
奶娘比划了几个手势。
啊！
“浮香”跳过去，趴在窗台上看了半天：“小姐的意思，是有人来敲门？而且，不止一次？”
“我相信自己没听错！”
“等下。”
“浮香”一个箭步便窜了出去。
也不知他去做什么。
一盅茶的工夫，“浮香”回来了，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怪了，我刚才问过值夜的侍卫，他们都说没瞧见。按理说，若有人来敲小姐的门，守在对面屋脊上的侍卫应当在第一时间发现。那几个侍卫是武王爷的近身侍卫，论忠心，论功夫，皆在人上。除非是鬼，否则，只要是活人来到小姐的屋前，他们定然能发现。”
鬼？
佟嫣然冷冷一笑：“你去揪一个鬼过来给我看看！”
“浮香”挠了挠头皮：“嘿嘿，小姐给我出难题了。”
“眼看就要天亮了，奶娘，你去睡罢，我也就躺下了。”说着，佟嫣然指着玢儿的铺盖：“今夜你就在这儿将就一下，让玢儿跟奶娘睡去。”
“浮香”马上道：“我一开始便提出，由我来守夜，偏偏阡陌那家伙不同意。早知道今夜会出这样的事情，打死我也不听那家伙的。”
佟嫣然苦笑了笑。
武王殿下的心思，她自然明白。让一个扮成丫头的男子睡在他爱妻的屋里，做为一个男人，心里自然是不舒服的。
“明儿我会跟他说清楚的。”
月光，从敞开的窗门中透进来，带着凉丝丝的夜风。佟嫣然沐浴着月色，站在窗前，凝望着满院的黑黝黝的梅花树，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