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地深了,梅花坞已是寂静一片。
正房内,灯光昏黄,奶娘和梅晴做着针线活,佟嫣然在灯下看书。
梅晴抬起头,看了看墙角的漏斗,有些担忧:“梅雨这蹄子,说是去看个亲戚,可都亥时了,咋还不回来?真让人担心。”
佟嫣然头也不回:“放心好了,她不会有事的。真要有事,那也是别人有事。”
“奴婢是越来越看不懂梅雨了,事隔三年,她变化太大了。若不是她的模样儿没变,奴婢还真不敢相信她就是梅雨。”
奶娘笑着做了个手势。
梅晴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小姐吩咐过,隔墙有耳。”
梅晴的话音刚落,只听得院子里传来了梅雨的叫骂声:“是哪个谗鬼把我的南瓜球给偷吃了?谁偷吃的给我滚出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梅晴放下针线活站了起来。
佟嫣然笑了笑:“还是个贪嘴的女曹操。”
“这家伙,一回来就惦记起南瓜球来。她要是不提起,我都忘了。”梅晴赶紧走出去:“这大半夜的,她这大嗓门一嚷嚷,大伙儿都不用睡了。”
没过一会儿,梅晴拉着气哼哼的梅雨进来。
“不用查,准是玢儿她们那几个小丫头子,爪子又轻嘴又馋。今儿是偷自家的,来日若是偷到别家去可如何是好?小姐的名声都要给她们败坏了。”
“哈哈,若依你这样说,本小姐的名声早叫让你败坏了。不就几个南瓜球?至于上纲上线,还上升到名誉、名声的层面?”佟嫣然指着梅雨笑得直晃,一把拉住:“好了好了,吃了就吃了吧,明儿我给你做它个十碟八碟的。”
梅晴也顺嘴取笑了一句:“这个偷嘴的人真该死,她不知道我们梅雨大小姐忍了一天的口水啊?这可咋办?南瓜球被人偷吃了,这夜里如何睡得着?”
奶娘笑着站了起来,朝佟嫣然打了个手势。
“奶娘你去睡吧,很迟了,”佟嫣然将诗本合上,扭头对梅晴道:“你也累了一天,也去罢。”
“那小姐这……”
梅雨一拍胸口:“有我呢,你们都睡去好了。”
她俩一走,梅雨便把佟嫣然扯到离门窗最远的位置,一脸的兴奋:“小姐,我终于找到那块玉佩了。”
佟嫣然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扫看了托在梅雨手掌心里的玉佩,不经心地说:“看你高兴的,不就是一块破玉佩吗?值得你这么开心?”
梅雨欲言又止,好半日才道:“上次跟小姐说过的,这块玉佩价值连城。”
“好好好,连城连城,你好好收着吧,别再又弄丢了。”
佟嫣然坐到铜镜前,一边卸妆一边悄问:“你从武王府弄回来的?”
“嗯。”
“武王把这玉佩放在哪了?这回怎么这么轻易便让你找到了?”
梅雨嘿嘿了两声,自得地说:“本人出马,哪有找不到的理?在武王的书房,那个涂了红漆的小箱子里找到的。”
佟嫣然哼了一声,“少吹牛了,你不是出了很多次马?我倒是有个预感,武王殿下不是普通人,他既如此看重这块玉佩,他就不会让你随意找到。”
梅雨不能同意,辩解道:“百密还有一疏呢,武王就是个老虎,他也有打盹的时候。”
“反正,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梅雨凝思想了想,神色渐渐地阴了下来:“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前几次潜进武王府,我总能在暗中看见那个神出鬼没的阡陌,若不是我有家传的功夫,每每扮成武王府的下人,十个我也要被他逮住了。今儿怪了,我既没有看见武王殿下,更没遇上阡陌,整个府里静悄悄的。”
“也许是进宫了吧?好了,时辰不早,你去安歇吧。”佟嫣然站起来直接撵人。
梅雨也不客气,嗯了一声就掀帘出去。
梅雨刚回西厢房,梅晴便披衣走了过来,一边铺床一边道:“梅雨那蹄子咋又走了?她不是说由她来服侍小姐吗?”
“我让她走的,大晚上的,睡着的人不需要人侍候。”
梅晴就不明白了,小姐为何总是不让梅雨值夜。
“奴婢不放心,那就让奴婢陪侍小姐吧。”
“嗯,”佟嫣然这回倒是很干脆。见梅晴的眼里流过一丝疑虑,佟嫣然笑说:“你比梅雨细心,觉又轻,有你在身边我更安心。”
小姐如此说,梅晴很开心,就好象得到很大的褒奖似的。
心头的疑问顿消。
梅晴在外床上睡着了,佟嫣然却睁着眼睛睡不着。
她的脑海中,不时地翻滚着一些不连贯的片段:梅花坞的奇异景象;墙根底下乍然出现的男人脚印;厨房里那碟南瓜球的突然消失(佟嫣然记得,晚饭时那碟南瓜球还在菜橱里,怎么过了一二个时辰便不见了?佟嫣然并不相信,梅花坞那几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把南瓜球给偷吃了。玢儿佩儿她们年纪虽小,也确在馋嘴阶段,可在奶娘与梅晴的调教下,个个都循规蹈矩不敢逾越)……这桩桩种种一定是另有人所为。
那么,是何人所为?是一个人所为,还是不同人所为?
是善意还是恶意?
是府里人还是府外人?
若是府里的人,则无外乎是襄王妃,或是佟媚然指使,毋须多想,那自然是怀着恶意。
若是府外之人潜进梅花坞,他想干吗?又会是谁呢?难道是他……武王殿下?
但马上否决。
不可能是他。
他堂堂一王爷,怎么会做鼠辈之事?
再说,他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还活着,三年后会回襄王府,怎么可能事先来梅花坞打点一切?既使知道,他和前身五小姐并没有很多的交集,他不可能会如此做。
那会是谁呢?
佟嫣然越想越觉得可怕,她觉得自己的周围被许多明里看不见的人给团团包围住。
暗底里的敌人比明里的可怕的多,防不胜防。
风,扑着雕花窗棂,簌簌直响,搅得佟嫣然一点睡意也没有了,目光炯炯地盯在杏色绣帐顶上。
武王府密室。
这是一间四方四正的地下屋子,当年的主人建这密室是为了躲避战乱,后家族零落,最后,这所府邸到了武王殿下手里,武王殿下便将这地下室作为心累时休憩的所在。
密室很隐密,除了武王殿下,也只有阡陌可以偶尔进来。
外边的夜已很黑,密室里自然更是黑暗。
“王爷,咋不点灯呢?”
一阵冷风扫过。
武王殿下抬起头,阡陌已到了跟前。
“怎么样,有人可来过了?”
阡陌很稔熟地点燃了明瓦灯。
室内顿时漾起融融的光亮。
阡陌眉眼紧蹙,“很奇怪,那块玉佩已然不见了。可是,奴才很纳闷,从酉时起,奴才便隐身在房顶上,一眼不带眨地盯着下面的书房看,可二个时辰过去了,奴才只看到两个平时管理书房的两位姐姐进去整理,别的,连一只猫也没进去过。”
武王殿下冷笑了笑:“很简单,问题就出在那两丫头身上。”
“为啥?”
“暗香与浮香何时夜里去书房打扫过卫生?”
是啊,可阡陌转念一想:“不对呀,奴才暗地里问过浮香,她说是和暗香一块进的书房,还是暗香说,书橱顶上有蛛网,趁王爷不在的时候把它弄干净。”
暗香与浮香从小便来到安阳候老夫人的身边,平时陪老夫人拜拜神念念经,闲暇时到近在咫尺的武王府替王爷打扫打扫书房,小日子过得也挺悠然。老夫人不想耽搁姑娘们的终身大事,早早的就替她俩览好了对象,可这两丫头众口一词,这辈子不嫁人了,侍候老夫人一辈子。
久而久之,安阳候夫人也就撒手不管了。她心里还有个小九九,这两丫头,样貌皆是秀丽不俗,既不愿意外嫁,那日后给长子当个妾室也不算辱没安阳候与武王的体面。
浮香肯定不会看错从小一块长大的小姐妹。
这就奇了怪了。
见武王殿下沉声不语,阡陌笑道:“拿走就拿走呗,可是那丫头一定不知道,她拿走的那块玉佩是假的。王爷,你真是神机妙算啊,当时让奴才照着画纸去照样打一块,奴才还纳闷呢。现在明白了,王爷是防着这一招啊。”
武王却没有一丝笑意,脸色越来越寒。
这梅雨为何对那块玉佩如此看重上心?那天在宫里武王殿下便有疑惑。按说,一块破损的玉佩是不入凡人之眼的,除非是了解那块玉佩所隐藏的秘密。
假如,梅雨果真知道那玉佩身后的故事,那么,梅雨又是怎么知道的?
想起梅雨那张狂、嚣张的神态,武王殿下的双眸渐渐地眯缝了起来,一个丫头,就算历经坎坷会有很大的变化,但也不至于变化有如此巨大吧?
“那丫头的底细可再去探查过?”
“是,那个宦官前几日去了老家,奴才这回见的是他家的女管家。这女子在宦官家多年,说是管家,下人们皆说是宦官的姘头。据她说,梅雨是个不安分的野丫头,总喜欢往外跑,结交些偷蒙拐骗的各色人物,尤其喜欢一些女子的头面饰物。只要她看上的,总要想法设法搞到手。在家的时候也缠着曾是御前有武职的宦官教她武艺。宦官也喜欢梅雨的野性,将毕生所学都授于她。提起这些的时候,那女管家满脸的妒色。嘿嘿,真想不通,一个无根的宦官又有啥好妒忌的?”
这就是了,难道那丫头事隔三年竟有武艺在身,难怪她对玉佩如此上心。
武王殿下疑心稍解,脸上晕开绯红,威严地咳了一声。
阡陌赶紧收住话,将洁净的帕子摊开:“王爷,尝尝稀罕物。”
武王殿下定晴一看,这吃食圆滚滚黄莹莹的,甚是诱人。
“什么东西,哪来的?”
“午后,奴才按例去梅花坞院外的那棵大树上潜着,听得五小姐和那两个丫头在说吃食,听的奴才直流口水。后来,那五小姐说,她给她们做了一种叫南瓜球的吃食,留着当夜宵吃。南瓜球,奴才听也没听说过。所以,所以……”
武王殿下抽了抽唇角:“所以,趁夜黑你便去盗来了。”
嘿嘿。
阡陌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双眼盯着那些个圆周球:“方才奴才忍不住先尝了一个,味道还真是好。王爷,你快吃一个罢,这可是费了千辛万苦才弄来的。”
“你什么时候学会鸡鸣狗盗了?”
“嘿嘿,偶尔为之,王爷见谅。”阡陌见武王殿下面露笑意,便胆壮了几分,一纵身坐上了案桌,晃着脑袋:“王爷,梅花坞又出新鲜事了。”
嗯?
武王殿下凝眸。
“梅花坞新近垒了院墙,墙头上还遍插了尖利的铁荆刺。那荆刺足有三寸,要想从墙头上翻进去纯属不易。奴才现如今真的有些犯难了。原先吧,奴才借助院外的大树弹跳到院里的梅树上进院,后来梅树上装了铜铃,奴才便改从墙头上翻进去。现在可好,这两条道都给堵上了。”
垒墙?
“是,那墙比原先足足地高了一倍还有余。奴才真不知这五小姐是怎么想出这招的,王爷,你可知道?那五小姐让下人们煮了几大锅糯米饭,然后用糯米饭掺上黄泥和沙子垒墙。奴才暗地里试了试,墙体竟是牢固之极,比一般的泥土墙结实多了。”
用糯米饭垒墙,这还真是个奇闻。
这佟嫣然,还真是越来越令人琢磨不透了。
“既如此,那你又是如何弄来这南……南瓜球?”
阡陌诡异地一笑:“无论啥事,总有破解之法。奴才在梅花坞的墙外头转了几圈,想出了一个主意。”
武王殿下顿时沉下脸来,厉声道:“你若胆敢挖墙洞,本王饶不了你!”
阡陌吓了一跳,赶紧跳下来,毕恭毕敬地立在武王殿下面前,正色地说:“奴才哪能干那下三滥之事?奴才是王爷的近身侍卫,若是干三下滥之事,岂不玷污了王爷的威名?”
“那你是如何进去的?”
嘿嘿,嘿嘿。
“还不快说?”
“奴才,奴才在靠近厨房的那个角落发现了一个被堵上的洞口,想必以前是给狗儿进出的。”
武王殿下一下便明白了,踢了阡陌一脚:“你就是鸡鸣狗盗的另一个翻版!”
阡陌显得很委屈:“奴才这不是为了更好地替王爷办差嘛。”
武王殿精眸微敛,一道眸光若隐若现。这佟嫣然大张旗鼓地系铜铃筑院墙,显然是在防范什么。一个人若是对环境特别敏感,不是她发现了什么,便是她本身就藏着巨大的秘密。
会是什么秘密?
武王殿下对佟嫣然越来越感兴趣了。
在这种情况下,武王殿下对阡陌的行为也不能过多地苛求,钻狗洞就钻狗洞吧。
只是,
“你小心些,若是被人逮住,你也不必再回武王府了。”
阡陌松了一口气,笑道:“王爷放心,能逮住奴才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滚罢。”
阡陌正要“滚”,武王殿下又叫住他:“你可联系上那个司马逸?”
阡陌面露难色,“奴才先是让景泰行的账房老头带口信,后又写了一封信让老头带给他。可那个司马混蛋,就是不肯出来见人,连信儿也不回。奴才无奈,便去蹲守、跟踪,可几日下来,奴才根本就没见过他的人影,连他的味儿都没闻到。奴才想,这个司马逸除非是鬼魂,要不然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否则,奴才怎么就找不到他呢?”
阡陌的通天本事,武王殿下是知晓的,让他找个人,那真是玩儿似的。
这个司马逸……为何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难道此人根本不存在?
不可能!司马逸的名气很大,在业内算是老大。这古玩行,不可能弄出个子虚乌有的人来当霸主吧?
姓司马的找不到,那景泰玉器行便不能收购其名下。
这……
武王殿下看了看挠着头皮的阡陌,冷哼了一声:“实在找不到司马逸,你就不能让人潜入景泰玉器行当卧底?”
阡陌一拍脑袋,嘿嘿笑了:“还是王爷有主意。”
“皇上命本王去江城巡察灾情,明日即得出城。你且留下,梅花坞那边你得仔细盯着,本王有个预感,她那里不会太平。无论发生何事,你要在第一时间派人向本王回禀,并酌情处理,本王准你先斩后奏。还有,蒙面刺客的追查之事仍得进行,不得有误。”
“王爷放心,奴才不敢懈怠。王爷,离四月初三越来越近了,奴才疑惑,皇上为何在这个节骨眼派王爷外出?”阡陌吞吞吐吐,边说边察看着武王殿下的脸色:“奴才猜想,皇上是故意如此,他想借此拖延您和五小姐的婚事。王爷,您……您是如何打算?真的要娶五小姐?”
真替主子冤得慌。主子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而五小姐虽聪慧过人,却丑陋不堪……这样的两人又如何放在一处去?
武王殿下的脸,顿时又阴沉了下来。
这事,正经有些难办。可气可恨。自己才智过人,却不经意中给自己下了一个套!自己在皇上面前口口声声说不能停妻再娶,诡谲的皇上便扔过来一个烫手的山芋。现在好了,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
如何是好。
“王爷,有句话奴才不知该不该说。”阡陌犹豫了许久,恂恂地看着武王殿下。
“说!”
“奴才不经意听到,那五小姐竟然不愿和王爷您成婚……”
什么?
听阡陌将偷听到的对话细说了一遍,武王殿下俊美的脸上闪过一片乌云,随即云开雾散,唇噙笑意。
很好,很好。
阡陌不解其意:“王爷,五小姐她凭什么不愿嫁?她的脑袋才被门夹扁了呢。”
武王殿下此刻最大的心事,就是拒绝这门婚事。
既然她不想嫁。那好,武王府这边就来个冷处理。届时佟嫣然急的火上房,她准会出面推了这门婚事。
到时自己便能坐享其成。
“走,去马厩挑马去!”武王殿下裹着一阵春风,走出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