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冶被碧儿的小手牵着，迎着冬雾初散的朝阳，一步步向茶山走去。远远的，山上传来飘渺的歌声，初时听不真切，愈往上走歌词愈发分明起来。她侧耳倾听，歌中反复吟唱着一首小诗：
“苍山寒雾去，茶花一夜发。浓浓青绿叶，淡淡黄白花。年年枝头会，岁岁负芳华。何日出桃源，与君共天涯。何日出桃源，与君共天涯……”
歌声轻轻柔柔，男女声交叠着，在青翠的山间回荡，一字一句拍打在她的心上。“桃源”“天涯”皆在隐喻《阮郎归》中的故事，劝她敞开心扉，重新迎接美好的人生。“鸿渐……”她停住脚步，猜出这诗歌出自何人。
“快走快走，去看茶花！”碧儿摇着她的手臂，催促着。
“好……”她随着碧儿又往山上走了一段，看见一株株茶树上开出了小小的白色花朵。每朵小花上有五、六片薄薄的花瓣，包围着中间金黄色的花蕊，小巧玲珑、晶莹剔透，远望去如颗颗珍珠点缀着碧绿的锦缎。
“这便是茶花么？”她问碧儿。
“嗯！这就是碧儿最喜欢的茶花！”
李冶嘴角泛起笑意，牵着碧儿继续往上爬，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刚到半山腰处，只觉有花瓣从山上飘落下来，开始只是零星的几朵，继而越来越多，倾倾洒洒，就像天上下起了花雨。
“真的下茶花雨啦！”碧儿拍着小手道。
片刻间，她们的衣裙上便落满了茶花。李冶拈起一朵轻嗅，既有茶的清幽又有花的香甜。碧儿开心地伴着花雨跳起舞来，李冶也伸出玉臂，将一片片花瓣接住，捧在手中。她们正沉浸在花雨的芬芳中，此时从山上下来几个采茶姑娘，手中挽着花篮，方才便是她们在山顶上撒茶花。其中一个姑娘将一个用茶花编织成的花环戴在李冶头上，拉着她向山顶而去。其他几人也牵着碧儿，唱着歌跟在她们身后。
茶山顶上，朝霞已布满了天空。一个少年身着绿衣立在茶树丛中，与山色几乎融为一体，只有那皎洁的容颜散发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光彩，将他清秀的姿态衬托得更加超脱凡尘。见李冶被采茶姑娘们簇拥着来到山顶，他暖暖地笑着，向她伸出手来。
“你说茶树不会开花，我想让你知道，它不仅能够开出美丽的花朵，还能下起茶花雨来。”
“我今日才知道，茶树能开出这么美的花，比世人皆知的山茶花还美。”
“就像你，虽不为世俗所了解，却依旧芬芳灿烂，美得自然而然。”
“我真的美么？”
“美。”
“我的美，难道不是一种罪孽？”
“美便是美，那些带着欲念与恶意的眼光、评判、揣测、臆想才是罪孽。”
“我难道不是一个天生不洁之人？”
“没有谁是生来洁净或者肮脏、高贵或者低贱的。我是个孤儿，但从小到大不也一样获得了这么多的关怀与爱么？”
“我不像你，生就一副男儿身。一个女子如果失去名节，便再无幸福可言。”
“不，你好好看看，这是大唐的河山，”他指着连绵不绝的青山，大声道，“你早已走出那间狭窄的闺房，你现在在这里，在茶山上，在我的身边！”
她望向四周的蓝天碧树，蔚蓝的天幕垂挂在头顶，仿佛伸手可及，碧绿的茶山广阔无垠，一群采茶姑娘正忙碌地采着茶花，欢快的歌声洒满山野。
“那日我问你，你的心愿是什么。今日我还想问你，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走遍名山大川，去访茶、去品水、去过属于我们的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静静地望着他，良久无言。
碧儿原在一旁撒着花瓣嬉戏，此时见他二人相对不语，上前扯扯李冶道：“阿叔的礼物你不喜欢么？”
“喜欢，我很喜欢……”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答应他呢？”
“世上许多事，不是喜欢便可以。”
“那要怎么才可以呢？”碧儿皱起小眉头。
李冶取下头上的花环，看着上面的花朵，对他道：“你说世人之言是漫天花雨，皆是虚幻，不必认真。可世上有些事，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就像这茶花，虽然这么美，但却从来无人珍惜，每年花一开便会被人匆忙采下来，弃之荒野。因为他们害怕茶花会夺走茶树的养分，令它无法产出最好的茶叶，辜负了它天生的良才……我也是一样的害怕……”
“你怕什么？”他走近她。
“怕与我在一起，会毁掉你的一生……”
“我的人生早就毁了，在我被父母抛弃的那一日。可同样是那一日，我被师父救了起来，之后又遇见了你……每次我遭遇困难，只要想起你便能支撑着我走下去……”他攥住她的手，“你从来都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你说的都是真的？”
“句句是真。”
“我从不知道，自己对他人会如此重要。”
“你对我很重要，对阿叔也一样，只不过他从不知如何告诉你。”
她听到此处，双眸湿润起来。
他紧了紧她的手，笑道：“不过，方才碧儿说得不对，真正的礼物我尚未拿出来。”
“咦，那是什么礼物？”碧儿诧异道。
他神秘地笑了笑，对她们道：“你们两个把眼睛闭起来。”
“嗯！”碧儿忙用小手遮住了眼睛。李冶也如他所言，闭上了双眼。片刻之后，两人闻到一阵芳香，香气越来越近，最后萦绕在鼻尖。
“可以睁开眼了。”他轻声道。
李冶睁开双眸，一碗清澈透亮的汤汁出现在面前，仔细看去，里面漂浮着几朵花瓣。“这是……”
“这是我用茶花所煎的茶汤，你尝尝看。”
“茶花也能喝么……”她盯着碗中之物，将信将疑。
“当然。自古以来，许多花都可以入药、入食，茶花自然也可以。”
她低头饮了一口，香气清幽；再饮一口，品出一丝淡淡的甜蜜；饮到第三口，甜蜜的滋味已从喉头蔓延到心头……“啪嗒”一声，一滴泪落入汤中，溅起小小的涟漪。随后又是一滴、两滴、三滴，她一边落泪一边将茶汤饮完，随后抬起迷蒙的泪眼，看向眼前之人。
“好喝么……”他眼中也盈满泪光。
两人隔着两层水雾凝望着彼此，呼吸仿佛都荡漾着波纹。
“好喝么？”他又问了一遍。
“好喝。”
“你知道么，茶花之所以会被人们采下来，是因为它被摘下时，花蕊中的花粉洒落下来，会为茶树提供更多的滋养……它与茶树本是一体，谁离开了谁都无法生存……就像我与你，三岁那年你牵住我的手的那一瞬，我们便再也不能分离。”
“疾儿……”她抚上他的面颊，露出醉人的笑容。
“姐姐。”他将她揽在怀里，嗅着发丝的清香，喃喃地道，“我喜欢你，不知从何时开始，也永远都不想结束……可不可以答应我，此生与我在一起，让我用一辈子好好照顾你……”
她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口，双臂环在他腰间，就这么抱了许久，终于用极轻的声音道：“我不想你，再唤我‘姐姐’。”
他心头一颤，随即明白过来，霎时间浑身的每一滴血液都沸腾起来，颤抖道：“那、那你想要我唤你什么……”
她将脸埋得更深，羞涩道：“你想唤什么，便是什么。”
他轻轻托起她绯红的面颊，望着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眸道：“兰儿……从今以后我便唤你兰儿，好么？”
她咬着唇，轻轻点了一下头。
“兰儿，”他颤抖着双臂，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我的兰儿……”
“鸿渐。”她闭上眼，任他尽情地拥抱着，融化在从未有过的幸福里……
“哼，阿叔你骗人！”碧儿忽得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