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的医术确实精湛,明初连喝了三天又酸又苦的汤药,脸色就明显比先前好了许多。与此同时,丹霞在姬揔持的帮助下很快就查出了指使宫人给明初下毒的裴司衣。
而明初一得知是裴司衣买通了尚宫局的宫人给她投的毒药后,顿时怔在了那里,过了好半晌才对丹霞说道:“你把裴氏带过来,我要亲自问问她。”
丹霞瞧出她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隐隐猜到了一些,可也不好多嘴,只得令人将裴司衣带到了屋子里。
明初看着面前脸色十分灰败的裴司衣,平静地问道:“是谁指使了你给我下毒的?”
“没有人指使奴婢。”尽管裴司衣没料到明初一上来就会这么直接问出这个问题,但她还是咬紧了牙关,“是奴婢,奴婢自己想这么做的。”
“是吗?”明初淡淡地说道,事实上裴司衣的反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毕竟不管怎么样,裴氏一直跟着元思珍,就算对元思珍没多少感激,但畏惧之情却也不会少到哪里,所以光凭她这么一句话就想让裴氏说实话,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明初很快话锋一转:“如果你是想替元尚服出出气,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这份心情。”
一听到明初提起元思珍的名字,裴司衣的肩膀顿时微微颤抖了一下,明初自然没有错过她的这点反应,但她并没有挑破而是径直说了下去:“但是,当年的卫尚宫却和我中了一样的毒。照这样看来,裴氏,你身上的罪孽恐怕就不是这一条了,而是两条人命都跟你有关。”
“奴婢没——”裴司衣下意识地就要反驳明初对她的指责,然后话才说出口她就赶紧止住了,既然左右都是要死的,那么就干脆两条人命一起背了算了,总好过万一交代不成,连……
“你这是连毒害前任尚宫的事情也要一起揽到自己的身上吗?”听出裴司衣似乎还在坚持为元思珍顶罪,明初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你当真以为自己把所有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后,元尚服就会善待你的家人?”
裴司衣瞬间睁大了眼睛,郝明初怎么会知道元尚服答应自己的事情的?
然而此刻的明初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又连连追击道:“退一步说,就算元尚服真的会善待你的家人,但是你难道忘了吗?本朝的律法就是作为谋反案的家属一律是要跟着连坐的,尤其是你的两个妹妹,至今倒还没有出嫁,只要你一旦承认了毒害我和已故卫尚宫的事情,那么等着你两个妹妹和你母亲的就是充入掖庭为婢的下场!”
“不,不是这样的!元尚服说过我已经进宫了,就算我死了也和我阿娘还有我妹妹她们没有任何关系!”裴司衣一听说自己要是认罪了会牵连到自己的家人,一下子就急了,立马大声反驳道。
要知道当年她就是为了让阿娘和妹妹们活下来,这次毅然进了宫,她每个月得的俸禄也都会全部留给自己的家人,所以元思珍就是捏住了她的这个软肋这才要挟自己为她顶罪的!但是为什么郝明初会说自己要是承认了这些罪行,就会连累阿娘和妹妹呢?
“所以你这是承认自己是在替元尚服顶罪了?”事实上刚刚一听到裴司衣急着反驳她的那些话时,明初的一颗心就彻底沉了下来。因为有了这些话,无论她再有多不敢置信,然而元思珍十三年前毒害了卫氏,如今又要毒害她的事情明摆着证据确凿了。
想到这里,明初只觉得疲乏的感觉重新席卷上心头,她也懒得再理会激动的裴司衣还在一个劲地追问她是不是真的会牵连到她的家人,无力地摆摆手:“丹霞,让人带她下去吧,直接送去宫正司吧!”
“是,奴婢明白。”丹霞立即应了下来,然后吩咐身边的两个宫人将还在苦苦追问着的裴司衣拖了下去。
“尚宫,您没事吧?”看到明初微微阖上了双眼,丹霞有些担心地问道。
尽管说起来她进宫也不算早,但是宫里从来不缺乏八卦的地方,所以丹霞曾听说过明初和元思珍之间一度私交甚好,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两人才渐行渐远甚至屡屡有些明争暗斗。不过现在发生了元思珍想要谋害尚宫的事情,尚宫此刻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所以丹霞想了想,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元尚服的事情,尚宫打算怎么处理呢?”
明初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说道:“这件事情牵涉到了已故卫尚宫,所以恐怕就算交给宫正局,窦宫正那里也不太好处理,我得禀报给太子妃才行。”
其实按理来说,这种牵涉到后宫命案的事情,明初应该上报给李世民知晓才是。只是这些日子李世民也有些龙体抱恙,眼下李治只要得了空就会留在立政殿里亲自侍奉汤药,并交代下来凡是后宫里有什么尚宫或宫正难以决断的事情,一律回报给太子妃就可以了。
“丹霞,我马上将这件事情完整地整理出来,你帮我去一趟东宫,一切还请太子妃定夺。”说着,明明淡淡的目光投向窗外的柳梢,只见枝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冒出了青嫩的枝桠,看来春天是真的来临了,而她,也终究是要和元思珍之间做个决断的。
其实真要说起来,明初在姬揔持和孙思邈的帮助下,厘清事情的真相并没有花费太大的功夫,但是元思珍的消息显然比明初还要快上一步。早在裴司衣被尚宫局的人带走后,元思珍就料到了事情的真相迟早会被揭穿的。
事实上也正如元思珍所料,当她同往常一样,从尚服局里回到自己的屋子时,看到明初已经安然坐在里面后也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
“郝尚宫大驾光临,我这儿还真是蓬荜生辉啊!”
听到这嘲讽的声音,明初只觉得一阵恍惚,原来时间竟然过得如此飞快,当年那个坐在掠卖人的马车上,冷静地告诉她不要逃跑的小娘子,原来已经变成了这副令人陌生的模样。
元思珍见明初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心头一阵烦乱。虽然尚服局里还不知道裴司衣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她这几日都不在,可她自己却清楚得很,婉柔那个贱人果然跟她名字一样,就是个软骨头,三两句话就把她给卖了。可结果呢,那个贱人还不是被送进了宫正局里关起来了?
思及此处,元思珍的目光落在明初面前的那杯金屑酒上,冷冷一笑,随即一把从自己的袖子里抽出一根颜色黯淡的腰带丢在长案上。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卫氏那个贱人,还有为什么会对你这么狠心吧!”这些话已经憋在元思珍心头很久了,如今既然难逃一死,如果再把这些话憋着带到地下去,元思珍觉得自己一定会死不瞑目的,索性一股脑儿地全部倒了出来,“郝明初啊郝明初,其实你跟我一样,都只是被掠卖人带走的无父无母无家人爱惜的孤儿罢了。只不过你比我多了那么一些些的好运气,进了秦王府,跟了个好主子,这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明初静静地听元思珍自顾自地一个劲说着,也没有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而元思珍见她这样反而心头的火气更盛了。
“郝明初,你能力不如我,努力也不如我,可你就是运气比我好,跟着圣人进了后宫,又跟着卫氏那个贱人一起排挤我,打压我,最后当上了尚宫。我告诉你,如果你没有这些运气,此时此刻当上尚宫的人一定是我元、思、珍!”
说到最后,元思珍简直就是冲明初喊了出来,要知道这些话已经在她心头盘桓太久太久了,她要是再不宣泄出来,就再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只不过明初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元思珍对她的这份嫉妒到底是源于何时。也许是因为卫氏临终前,为了六尚的安定而直接指定了她为尚宫的继任者这件事情;也许是因为她冒着生命危险去玄武门通风报信,尔后就当上司记这件事。
但是不管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元思珍清楚地认识到,如果这后宫里没有郝明初这个人,恐怕对她只会更加有利。
只是这样激烈的情绪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勉强压抑下来,不然她也不会再毒害了卫氏之后就收了手,但是前些日子郝明初居然还找到了自己的亲哥哥,兄妹两个不仅相认了,居然太子殿下还为了他们去跟圣人求了恩典,好让郝明初的那个哥哥继承回爵位。
从那一刻起,元思珍心头的熊熊妒火是再没有熄灭过。凭什么,凭什么她郝明初就能如此轻松地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东西?凭什么她郝明初家人有了,地位有了,甚至就连未来的新帝都十分看重于她,而这一切不过是唾手可得,而她元思珍却只能有一个不堪回首的回忆,就连现有的地位都是她拼尽了全力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而被嫉妒的心情彻底控制住的元思珍,终于取出了当年阿姨留给她的最后一份毒药。结果老天就是要这么帮郝明初不帮她,连毒药都因为时间太长了药效变得不如以往,这才让郝明初有了捡回一条命的机会。
直到元思珍彻底发泄完,明初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在她进了屋子后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直直迎向元思珍的眼神——相比起元思珍此刻通红的眼睛与近乎疯狂的神色,明初却只剩下了一片平静。
“这杯酒是我唯一,也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
听到明初的话后,元思珍有些恍惚地看向案几上的那杯金屑酒。作为后宫里的女官,她如何认不出来这是一杯穿肠的毒药,同时也是这后宫里有身份的人,能体面地死去时最好的方法。
“……呵,你占尽了一切好处,到了最后都不忘来做个好人给自己搏个好名声,只可惜,我永远也不会领你的这份情。”
明初缓缓地走向门口,元思珍说的话她一字不落地都听到了,但她没有回头,更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只是淡然地说道:“你的确不必领我的情,因为这事是我自己要做的,就像你今时今日的下场一样,也同样是你一步步自己走出来的。”
说完这话,明初打开门走了出去,直到房门重新掩上,她都没有再回头看元思珍一眼。徒留元思珍一人,默然地看着那杯漂浮着金屑点点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