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的身子刚刚抱恙时,明初只觉得自己只是暂时肩负起了尚宫的职责,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春天都快过去了大半,卫氏的病情不但不见任何起色,甚至还渐渐加重起来。
而且祸不单行的是,眼下后宫里不仅是卫氏在缠绵病榻,就连长孙皇后的凤体也有些不安起来。
如果说在一系列接踵而至的麻烦事中唯一稍微能够让人安心的,就是现在的明初已经能够颇为熟练地处理起尚宫局里的大小事务了,甚至有时候尚仪局等其他地方需要帮忙,明初还能够腾出余力出上一份力气。
这一日明初从尚仪局回来的路上,远远地便看到花桐带着一群宫婢正领着高履行和另一位小郎君向这里而来。
这应该是自打那日她拒绝了高履行提出帮她出宫的建议后,两人头一回相遇,不过明初并没有避开的打算,而是坦然地迎了上去:“奴婢见过高刺史,见过乐安县公。”
“免礼。”
高履行平静的声音落在明初的头顶上,明初从容站起身来:“多谢刺史。”然后退让在一侧,等候高履行他们通过。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明初留意到高履行身旁那个九岁的少年郎朝她这个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目光中隐约含着好奇。
明初认得这位小郎君,是高履行的三弟高真行,四岁的时候就被李世民册封为了乐安县公,李世民对妻舅这一族的荣宠也由此可见一斑。这位高家的三郎会对自己好奇,恐怕也是因为高履行的缘故吧。想到这里,明初在心底有些感叹。
不过随着高履行一行很快走远了,明初看出他们是往立政殿而去,显然是去探望长孙皇后的。
这段日子因为长孙皇后的病情渐渐加重,除了才一岁的李青琴外,即便是已经出嫁了的李丽质都三五不时地回宫看望自己的母亲。身为长子的李承乾更是急得想要通过大赦天下的方式来为母亲祈福,然而这事被长孙皇后知道了,当即就拒绝了。
“生死有命,怎么可以因为我一个妇人就乱了天下的法度,随意释放囚犯呢?”
长孙皇后是这样说的,然而她自己能看得开,身边最是在乎她的安康的李世民等人却做不到如此淡定从容,所以眼见长孙氏不愿大赦天下,李世民也不强求,而是直接下诏修建三百九十二座因为种种原因而废弃的寺庙。
尽管这种修复废寺的代价极为高昂,往往要花费几十万乃至上百万钱,但是在李世民父子以及朝中诸位大臣看来,无论多大的代价都比不上长孙皇后的性命来得更加珍贵。
所以随着诏书的下达,一时间大唐王朝的国土上,各处废弃寺庙都在紧急修复起来,丝毫不敢有所耽搁,毕竟这是圣人的旨意,早一点修复好,说不定就能为皇后多攒一份福气呢!
事实上高履行和弟弟高真行从立政殿离开的时候,也说起了这事:“大哥,你说圣人修复了这么多的寺庙,真的能让皇后好起来吗?”
高履行听到弟弟这么问,清瘦了些许的脸庞上泛出一缕淡淡的笑容:“我不知道,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但我希望能起作用。”
“那万一……万一要是没用的话,圣人和太子他们会不会很失望呀?”高真行追问道,毕竟他们是满怀着希望去做了这么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要是最后都没办法让皇后的身体好起来,那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之前的努力都是白费了呢?
对于弟弟的这个问题,高履行叹息了一声后才答道:“不,不会。”
见高真行不解的目光看过来,高履行苦笑着说道:“圣人和太子不会因此而失望,他们只会很伤心,很伤心。”
因为无论付出了多少努力,只要能挽留住自己心爱的人那都是值得的。但如果用尽了一切方法都没法留住自己最在乎的人,那么当失去的悲痛如海潮般席卷而来的时候,他们是无暇也无力顾及到自己之前付出的种种没得到回报,因为巨大的哀伤会让他们知道,其他一切的感觉不过是那么无足轻重。
高履行这么想着,忽然感觉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稍稍低下头,只见高真行握着他的手指,黑乌乌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大哥,刚刚我们在来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宫人,就是你之前心仪的那人对吗?”
没想到三弟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高履行微微一怔,不过还是随即承认了:“是阿姐告诉你的?”
毕竟他从来没在三弟面前提过这事,那么唯一有可能在三弟提起这事的就只有高云阿了。果然只见高真行认真点了点头:“阿姐说你这段时间变了许多,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很喜欢的人所以很伤心——那你现在已经走出了这种失去后伤心的感觉了吗?”
这一回面对高真行的问题,高履行沉默了良久,直到他们眼看着就要出宫门了,高履行这才说道:“在今天见到她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平复了伤痛。”
然而事实则让他明白,原来他以为的忘却也只是一场自欺欺人而已,否则为什么他在看到明初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追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惟有当他同明初坦荡荡的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才恍然,原来他和明初的缘分真的早就结束了。
所以想到这里,高履行安抚地看向一旁有些为他担心的高真行:“不过你放心,你的大哥并不是个喜欢沉溺在过往的人。何况……我既然与她无缘,自然不能再辜负了公主。”
“大哥……”高真行望着眉宇英挺却难掩郁色的哥哥,不自觉地轻唤了一声,又牢牢握着他的大掌,似是想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他。
而高履行也感受到了弟弟的担忧,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放心吧,我现在很好,因为已经都过去了。”至少还有阿耶阿娘阿姐三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有他们在,他就能支撑下去。
随着朱红宫墙边的桐花开尽,榴花照灼人眼,一座座寺庙重新屹立在大唐王朝的土地上,然而这一切终究还是无济于事。
就在盛夏的第一根银色雨线吻上青黑的飞檐时,立政殿里,长孙皇后在李世民的怀抱中,渐渐松开了气力消散的手指。
不过才一年的光景,整座长安再次满城缟素。
明初静静地跪在立政殿里,望着面前难以自抑泪水潸然而下的李承乾,跌坐在地上默默擦着眼泪的李泰,几乎被驸马长孙冲半扶半抱着哭成泪人的李丽质,在乳媪怀中痛哭不已的李星砚,哭得两眼通红还不断想扑上去抓着阿娘衣角的李治,以及年纪最小的李明达和李青琴也都被乳媪抱来了——这两个孩子虽小,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可看着自己最亲近的这些人都在伤心都在哭着,也不由得跟着哭闹起来。
明初只觉这一切仿佛大梦一场,一点真实感都没有,直到抱病赶来的卫氏开始苦苦劝说紧紧拥抱着妻子怎么都不肯放手的李世民时,明初这才如梦初醒,原来长孙皇后真的已经不在了。
在最初的冲击和哀恸后,接下来的事情按部就班地进行——告丧,哭丧,小敛,大敛……只是不同于一年前太上皇的驾崩,这一次皇宫里的气氛极为压抑。
这一日明初前往立政殿,本来是要向李世民请示一下,前两日他下诏要度宫人在宗圣观出家为长孙皇后祈福的事情,谁知还没进立政殿的大门,她就看见李治带着轻羽孤零零地坐在门口,本该在身边伺候的卢氏和姬揔持则远远地立在一旁。
“大王这是怎么了?”明初见状也不敢贸然上前,只得先来到卢氏面前问道,只听卢氏长叹一声:“自从皇后不在后,大王一开始是哭个不停,这两天虽然好些了,不至于动不动就掉眼泪了,可他只肯抱着轻羽,还说着什么‘没有阿娘了,我也没有阿娘了,以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这种话。”
就在长孙皇后薨逝前两年,当年亲自被李世民送给妻子的飞雪,也病死了,虽然她生下的凌云和轻羽还养在宫里,可这会儿李治看到同样没了阿娘的轻羽自然难免想到自己的遭遇,心情也就随之低落下来。
明初很快想明白了这一点,有些不解:“圣人不是特地将大王还有宅家子一起带在身边了吗,怎么……”
这一次接话的是姬揔持:“圣人虽然怕大王和宅家子一下子没了阿娘,太过伤心,才、特地接到立政殿里一同起居,只是圣人再怎么安慰两位小主子,可终究不是皇后。”
父亲的爱和母亲的爱,对孩子来说同样重要,也同样是无法替代的。所以尽管李世民也是担心自己这几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可这丧母之痛,终究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平复得了的。
明初也明白这一点,不过她还是觉得有点惊讶:“圣人这次执意将两位小主子接到自己身边,这么做也不太合规矩吧。”毕竟古往今来这么多年幼丧母的皇子公主,可还真没有一位是能得到皇帝的亲自抚养的。
“如今这会儿,还讲什么规矩不规矩,只要圣人心疼了,就是天大的规矩也能破了。”卢氏闻言颇为不满地说道,显然是想到了前两天就有大臣上表劝李世民不要亲自抚养晋王和李明达,结果反被李世民狠狠痛斥了一顿,差点就被一句“不准多管闲事”给砸蒙了。
“这也难怪外面的大臣们着急,听说那天圣人还抱了二十一娘一起回了立政殿,要不是乳媪反复告诉圣人,宅家子还太小了,比不得哥哥和姐姐,根本不是圣人能应付来的……不然的话,恐怕这会儿立政殿里还要更热闹呢。”
明初静静听卢氏等人说着,又看向抱着轻羽就这么坐着的李治,心头一声叹息。
这世上恐怕只有时间和圣人的爱,才能帮李治慢慢翻过这座名为哀恸的高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