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道:“其实老婆子本不愿再触及姑娘的伤心事,但我这罗府,有今天这份家业也不容易,现在看着风光,但这其中的艰辛又有谁知道呢?
想当年我嫁给老太爷的时候,我们两家都兄弟姐妹众多,一成亲便被从家里分了出来,当时就分了一间土屋。
真真儿的是家徒四壁,家里一穷二白,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当时他只是一个货郎,走街串巷,上山下乡,一文钱一文钱的赚回家来。
后来又生得两个儿子,逼得他到处打听哪里有更便宜更好的货色,哪里又有人家需要这样好的货色。
每天夜里要走几十里的山路,一担一担的将货挑回来,第二日一早鸡还未打鸣便又要给主顾送去。”
想起那些艰难的日子,老夫人落下泪来,她停歇下来,用手中的绢子擦了擦眼角。
又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看着他那样劳累,否则他也不能年纪轻轻的就走了!”
她又是一阵落泪!
又道:“好在后来的日子过得好了些,两个孩子也得以上了学堂,生意越做越大,还请了伙计,生意越做越大,可是他却舍下我们母子,自己先走了。”
她一边哽咽一边落泪。
我也难受的跟着落泪,老夫人的心情我不能感同身受,但我想起了我娘。
那亲人离世的苦痛,我是理解的!
我将她手握住,陪她落泪。
我不太明白,她对着我一个小辈说这些做什么?莫不是在下逐客令?
正想着,她又叹一口气,捏着手帕扶着额,站起身道:“罢了罢了,今日你便先回去吧,改日老婆子去看你!”
我想着,现在每天吃不饱哇,人家又下着逐客令,不如我自己提出来,总能给自己留着点颜面。
况且,我是来找阿爹的,怎么能做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
便道:“其实我有一事,今日想与祖母说说!”
我这时还没发现自己如此不懂人情世故,老夫人明显正是伤心时,不欲停留,而我竟这时候跟她提离开!
她顿住半站起的身子,重新坐下。
我又道:“祖母对我和阿吉好,但这份好,我们却是受不起的!”
她露出狐疑!
我又道:“不知三公子可有讲清当时的情形?”
她道:“来信只简略地说是蜀中遇杀手,承蒙一双姐弟的双亲以命相救,生辰前将带这双姐弟回京。其他并未细言。”
嗯,是了,如今已是四月,下月初五,是罗晟铭的生日!
所以罗晟铭讲的需要尽快回京的急事就是他要过生辰吗?
莫名的我有点儿生气!
我叹口气,向老夫人讲出当时的情形:“其实是阿吉的阿爹救回三公子的。
那日本是元宵,我们都在家里包汤圆。
因为蜀地山大,野兽多,所以家家户户都会在田地旁边挖几个小陷阱,我们家也不意外。
所以那日林叔去看陷阱了,想看看最近有没有掉进去的野兽,好拿回来打牙祭。
就看到了三公子,当时他已经昏迷了,林叔就把他带了回来。
我们一直很内疚,觉得是三公子掉进我们的陷阱才受伤的。
但三公子醒来说不是的,是他躲避野兽自己钻进去的。
我家旁边就是大夫家,所以三公子就在我们家休养了几日。
当时他尚不能言语,虽然他穿着布衣,但林叔说他气质特别好,像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许是贪玩才和家人走散了,以为会有家丁找来。
休养了足足五日,三公子才能开口讲话,讲自己从京城来,那天早上不小心遇到了觅食的野猪,逃跑的时候发现了陷阱,于是藏在里面,野猪绕了几个圈,无可奈何,哼哼唧唧的走了。
野猪凶猛,他逃了一路,实在太累了,就在陷阱里休息下来。
可巧林叔就来了,见到林叔的那一刻,他心里一松懈,就晕过去了。”
老夫人初听的时候并无表情,待听到罗晟铭被野猪追赶的时候,紧紧拽着自己的帕子,道:“野猪凶猛又聪明,如此倒是幸亏有个陷阱了,不然恐不能活命了。”
我以为老夫人会怪罪我们设了陷阱,不然罗晟铭不会出现在陷阱里,然而她却说,辛亏有个陷阱,不然不能活命!
一瞬间,我对老夫人的好感增加了两分。
老夫人说罢,浑浊的双眼又溢出少许泪水来,她将拿着手帕的手重重的一下一下的垂在胸口上,骂道:“老二家将这孩子逼得也太狠了!蜀郡山高路险,他自己亲赴尚且勉强,怎能让晟铭独自前去,也不派些得力的人跟着!差点就害了我的孙儿!”
我想抽自己两耳光,罗晟铭都没提,我提个什么劲?
平白惹老夫人不高兴!
接下来的话,本想烂在肚子里,免得老人家担心。
但老夫人又问:“那后来呢?”
这一问又让我脑子一热,忘了本来的打算,继而回答道:“后来他在我们家休养了几日,刚能说话,还没问出他是哪家的孩子,如何送他回家,就来了一伙黑衣人,他们都蒙着面,拿着明晃晃的刀。
那时林叔一人在院子里,我们正围在三公子床边,问着他话儿,就听见林叔和他们打起来了。
庄稼人使力气对付个把用拳脚的还行,但对付拿刀的就是以卵击石了,没打两下就听见林叔倒地的声音。
菊姨从窗户看见便跑了出去,大哭着叫林叔的名字,骂了两句也没了声音。
阿娘反应特别快,她迅速关上门窗,抓住一个桌腿略一旋转,床下立即升起一块板子,将上面的鞋子抬起,直抵床板。
她快速的将我们三个推进床下的暗格,又将从里面打开暗格的拉环指给我看,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她已回复桌腿,使一切还原。
我们在这暗格里藏了很久很久,等我们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尸首,已经被村民们放进了专门用来存放已故之人的山洞,屋里屋外也都被打扫的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没有看见阿娘死时的样子,我看见的时候,是下土的时候,村里的婆婆婶婶们已经替阿娘整理好了遗容。
她躺在棺木里,没有一丝儿活气,脖颈处一圈儿针线细细的将她的头颅与身体缝合在一起,她长及膝盖的头发柔柔的散落在身体四周,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的殓袍,一切都与活着时无异,容貌还是那么秀美,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只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林叔他们也是一样,阿吉太小,不被允许去看。
当时阿吉整日整夜的哭,我也伤心欲绝,若不是师父将我们接去,只怕不心痛死也要被饿死。
而现在,再讲这些,我已经能够语气平淡的讲出来了,就好像这不是生离死别的大事,不过是早饭吃什么一样的平淡。
我有一点吃惊,我竟也将生死看的如此之淡了!
讲到我父母的时候,老夫人又没了什么反应,只是认真的听着,大约因为是别人家的人,不能感同身受,所以即使死了,也引不起她内心多大的波澜。
我接着说道:“我们出来的时候,黑衣人都已经走了,也许他们的目的只是我娘或者林叔,也许他们不知道还有我们三个的存在,也许是他们没找到我们三个,反正他们就是走了,没有去其他村民家,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再来。”
我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说了蠢话,看她没有什么表情,才又说道:“我们不知道为什么黑衣人会找上我们,差点儿连累了三公子,请祖母宽恕!”
老夫人弯了嘴角微微笑了笑,道:“你这孩子倒是会往自己身上揽事,晟铭这不是没事嘛?没什么宽恕不宽恕的!”
绕了一圈,我才想起,我是想要辞行的!
又道:“谢谢祖母不计较,但祖母不计较,我们心里却是难受的,祖母的这份厚待,我们实在是受之有愧,而且其实本来我们只是和三公子同路到京城而已,本来是没有存打扰到罗府的心的!所以孙女想向祖母辞行,我们想搬到外面去住!”
面色一直平淡无波的老夫人,这下似乎生气了:“怎么,莫不是我们罗府招待不周,亏待了你们?”
我急忙辩解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们只是还有些事情,待在罗府有些不方便罢了!”
老夫人更加生气:“也就是说,我们罗府做的不好了?”
我真是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子,竟又说了蠢话,于是连忙道:“不是的,不是的,祖母对我们很好,非常好,实在是太好了!”
老夫人站起身来,扔下一句:“既然如此,此事休要再提,莫让外人以为我们罗府不懂得知恩图报,竟要将救命恩人的儿女赶出去!”
便走了出去,我和木槿尴尬的站了一会,也只好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