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那天去巡视杏园时,碰见一个人,那个人一头及腰白发,皮肤也很白,还穿着一身白衣,看起来像是那种吊死的冤鬼,要不是他站在阳光底下,还有一道影子,恐怕初五真的以为这个人是鬼了。
“喂!你是谁?在这里干嘛?”
那个人回头,初五也看清了他的长相。不得不说,他长得十分漂亮,五官明艳,气质清冷,只是神情有点迷茫,眯着眼睛看着初五。
初五咽了口唾沫,严厉道:“问你话呢?你是谁?”
那人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周围的景色,轻声道:“我是林踏雪。”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几乎风一吹就能吹散一般。初五又走近他几步,皱眉道:“我不认识你,你来这里干嘛?这是宋家的私家杏林,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赶快离开。”
林踏雪看着他道:“我要找个人。”
“找谁?”
林踏雪捂着心口,微微低下头,呢喃道:“我不知道。”
初五冷笑一声,“不知道?!你耍我呢!不要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赶紧离开,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林踏雪刚开口说一个字,眼睛一闭就往地下扑。
初五一惊,手脚已经比脑子更快一步的接住倒下的人,“喂!林踏雪!我还没碰你你怎么就晕了?喂!”
苍白似雪的人紧闭着眼睛,无法回答他的话,初五叹了口气,只能自认倒霉,把人扛回家了。
杏林是宋家自己私人种的一大片杏子林,而初五就是这片杏林的守林人。他的任务就是每日在杏林巡视,谨防他人砍伐杏树或是有人折花。尤其是现在杏花正开的时候,大片大片的似雪似缎,簇拥在枝头,好看的紧。花开了总有些调皮的小孩儿来折花,因此初五不得不增加巡视的次数,没想到小孩儿没见到,却扛回来一个白的像鬼一样的人。
“我是从阴间来的,阴间的忘川河你知道吗?我就是在那条河里生活了近一千年才得以回到人世间。”
初五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一副看见傻子的模样。不怪他这样想,任谁听到这样话都不会当真,有谁能在阴间走一遭还能回到阳间的?还在忘川生活了一千年,那不是成老妖怪了,又不是神仙,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过他这一头白发确实像老妖怪。
“你为什么会在阴间的忘川生活一千年?”
林踏雪茫然的看着他,好久才嚅嗫道:“我……忘了。”
初五凑近审视他,“那你是怎么到的阴间?”
林踏雪垂下眼睛,“死了之后到的阴间。”
“你怎么死的?”
林踏雪眼睛微睁,瞪着他,然后又垂下去喃喃道:“我……我也不记得了。”
初五坐直了身子,歪着头道:“你回到阳间是干嘛来的?”
“找人。”
“找谁?”
林踏雪闻言身子一顿,头低得更下,“我……忘了。”
“好的,我知道了。”
初五点点头,他可以确定,他是个傻子了。这个自称是林踏雪的人从醒过来就没有一句正常话,胡言乱语,一问三不知,肯定是哪家跑出来的,看这副模样也应该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只要稍加打听一下应该知道谁家走丢的。
“你家在哪?”
林踏雪嘴巴开合几次,最后紧紧抿住,摇了摇头。
初五扶额,是他没想周到,对方是一个傻子,怎么能靠他问出些什么来呢?他叹了口气,没办法,只能自己想办法从对方的姓氏入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
此地姓林,并且还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只有三户,初五一家一家的问了,都说家里没有人丢失,这就怪了,这么个大活人没了竟然没有人在意。随即他又想到不能单单从姓氏出发,或许可以广贴告示,说不定过段时间就有人来了。
初五苦恼的看着坐在杏树下的林踏雪,已经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人来认领,这个人也在自己家蹭吃蹭喝两个月了,倒不是说舍不得吃食钱财,只是这人跟自己毫无关系,也就是那天热心肠才捡回来的,总不能就这样赖着他吧,他还有三个月就能赎回自己的卖身契了,到时候他就要走遍九州去找人,林踏雪是绝对不能跟着自己的。
人,是绝对不能留了,要么把他赶走,要么让他尽快找到自己的家人。初五咬咬牙,走向杏树下的白发青年。
林踏雪一身白衣,头发也是如初雪般洁白,与雪白的杏花交相辉映,不知是人要美上几分还是杏树更美几分。又给人一种错觉,林踏雪很脆弱,似乎下一秒他就会破碎,湮灭成一片片白色的杏花花瓣,与地上凌乱的花瓣融为一体,再难寻其踪迹。
初五的心突然沉了下,难受的酸涩感从心脏蔓延至整个肺腑,莫名的恐慌袭上心头,让他不自禁的加快脚步走向林踏雪,好像再不快点,他就失去那个人。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初五走近林踏雪时,从他呢喃的口中听到这句话,隐隐觉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可就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一种熟悉感呼之欲出。
林踏雪感觉到身后有人,转身看到初五,微微笑道:“初五公子。”
初五看着他的笑颜,脑子一片空白,张着嘴巴呆愣愣的张着嘴巴,不知该说什么。一身若有若无的叹息咽进肚子,他轻声道:“林踏雪,你记得多少,都说给我听好吗?”
林踏雪眼角弯弯,“好。”
宋家的大少爷来杏林游玩时初五是不知道的,他正在听林踏雪讲他的记忆。讲到忘川里面是多么的寒冷黑暗,没有光明,那寒气能从骨头缝里钻,冷的骨头刺疼,忘川里面阴骨森森,无时无刻都有人在拉着他,让他忘记人世间的苦,留在这里,与他们一起沉沦。听到这些初五的心就像是被刀剜了一样,疼得不能呼吸,他想:忘川里面还是有多么冷,多么黑,而林踏雪应该很寂寞很痛苦。
事后他又不禁嘲笑自己,这人是个傻子,说的话未必是真的,自己倒是当了真心疼起来,不知到底是谁傻了。
“你为什么要进入忘川?”
“我要找一个人,我不想忘了他,所以只能进入忘川。虽然我现在还是有很多不记得,了,但是,”林踏雪坚定的看着他笑了,“我以后会想起来的,我现在就是一点一点的想起来些事情,我不会忘了那个人的。”
一瞬间,初五心里头涌上浓浓的嫉妒之情,为什么这个无名无姓的人,能在他心里头占上如此重的地位,如果……如果……那个人是自己多好。
大少爷来时指名道姓要初五带领他去游杏园。杏园是宋家的产业,五年前他穷困潦倒之际将自己卖给了宋府,又因着他很会种植打理杏树,就让他在这里看管了。
初五让林踏雪不要随意走动,自己匆匆忙忙去了。
杏林很大,大少爷带着几个朋友一边赏花一边闲聊,初五在一旁给他们做各种介绍。杏园中有一棵上了百年的老杏树,一到开花的时节便洋洋洒洒的开了一树,不要钱似的恨不得全开了,小小的花朵簇拥在指头,十分漂亮,像是一夜积雪缀满了杏树的枝桠上。
大少爷一时兴起,咏了一首诗,“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旁边一人笑道:“冬至兄可真是喜欢端己的这首《春日游》啊!”
大少爷朗声笑道:“我的确喜欢,是因为我前段时间做梦,梦见有一位佳人在杏树下给我咏过几次端己的这首词,想不提都难。”
另一人道:“冬至兄这可是见景思情,不知佳人是哪位?”
大少爷神神秘秘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初五撇了撇嘴,暗想:难怪听林踏雪咏这首诗如此熟悉,前两天大少爷咏这首诗的时候他正在旁边,所以才这么熟悉。
在杏园游了一圈,好不容易送走大少爷,初五赶紧回了小木屋,林踏雪正安安静静的坐在门口看杏花。他缓了口气,笑着上前,“你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林踏雪看见他,眼里满是欣喜道:“初五兄,我想起来我要找的那个人叫什么了!”
初五愣了下,含笑坐在他旁边,“是吗?叫什么名字?”
林踏雪捡起地上的一朵杏花,温柔道:“他叫宋冬至,我是大雪那天生的,他是冬至那天生的,我们相遇在一棵开满花朵的杏树下,那时我正在背端己的《春日游》。”
像是海水灌进耳朵,初五一下子感觉到自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有林踏雪的那句话一直在耳边徘徊,一遍又一遍,不断在告诉他,林踏雪要找的那个人就是大少爷。可是,怎么会是他呢?怎么能是他,为什么不是……自己?他也是……
他颤抖着睫毛闭上眼睛,一只手撑在额头,抖着肩膀苦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只不过才认识三个月左右,算不上感情深厚,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嫉妒,这么难过,难道他喜欢上他了?不可能,自己这是疯魔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林踏雪担忧的看着他,“初五,你怎么了?”
初五将所有不甘,嫉妒的情绪收敛起来,若无其事的笑道:“我知道你要找的人是谁了。”
林踏雪眨了下眼睛,继而惊喜道:“真的吗?”
初五笑而不语,抬手为他挽起垂落在耳边的白发,收回手紧紧放在背后握成拳,“当然,我怎么会骗你,在等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好!”
“进去吧!我已经跟他说了你的事,他会接纳你的。”
林踏雪看着挂着宋府匾额的大宅子,怯生生的看着初五。
“你不跟我一起吗?”
“不了,”初五摇摇头,“我是一个下人,不能擅自进去,你在完忘川等了一千年的人就在里面,你不进去吗?”
林踏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深沉的宅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了进去。
不对,总感觉哪里有点不对。林踏雪坐在窗前的书桌上,盯着窗前的文竹发呆,他已经和宋冬至一起生活了了一个月,他对自己很好,但是仍然觉得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
那日他进来宋府,宋冬至看见他眼睛一亮,微笑着上前执住他的手。
“你就是林踏雪?是不是我梦里在杏树下给我咏《春日游》的佳人?”
林踏雪懵懵懂懂的看着他,不知该如何答话。对方说的没错,可是总是觉得不是这样,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了,只好点头。
宋冬至待他很好,人又温柔,时时刻刻照顾着他的感受,两人相处很是融洽。但是他常常会想到那个叫初五的男人,长相平凡,沉默寡言。他想不通为何会这样,明明自己已经找到要找的人了,为何还会生出这样的心思?
在他还没想明白时,一个仆人上前道:“公子,三天后就是少爷的生辰了,少爷给你送了几套衣服,让您在他生辰那天穿。”
林踏雪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没说话。
仆人又道:“看管杏园的初五有一封信让小的交给你。”
林踏雪赶紧道:“快拿给我看看。”
他接过仆人的信,手忙脚乱的打开来看,上面只有几行字。
踏雪亲启:我要离开了,今天准备走,准备去九州找我想要找的那个人。你是找人我也是找人,不过我是因为儿时就有个意念在告诉我,让我去找一个我应该找的人,我们俩是不是很有缘?
还有,其实也不重要的事,但我就是想跟你说。其实,我也叫冬至,因为我是十二月初五冬至那天生的,所以也叫这个名字,只不过跟大少爷重名了犯了忌讳,所以改成了初五,我……算了。我走了,忘保重!
林踏雪将信仔仔细细的叠好,问道:“你家大少爷为什么叫冬至?”
仆人道:“因为宋府小辈都带冬字,所以老爷就给他取字冬至了。”
林踏雪把信放回怀里,“今日是何月日?仆人愣了下,还是回道:“六月初三。”
“我知道了。”林踏雪起身,嘴角带着隐隐的笑意,然后快步离开了房间,出了宋府。他的脑子里响起一个人说的话,当他在忘川里沉浮时有个人跟他说过许多话,当时记得,但是现在他忘很多,却仍记得一句,“记得找到他,记得喜欢他。”
这句话在耳边越发响亮,伴随着狂跳的心脏,让林踏雪不禁加快脚步,甚至不满意速度跑了起来,直奔杏园的方向。
不远处的初五正站在那棵大杏树下,绿叶模糊了他的面容。林踏雪白色的长发在身后摇曳飞舞,白色的衣角和长发缠缠绵绵裹在一起,理不清扯不乱。他就像是一只蹁跹的白蝴蝶,嘴角带着笑,满心满意的直扑向恋人的怀里。
“记得找到他,记得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