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纪和伊宝儿可住的房子,在胡同里最北面。
房间窄小,不到十平米,只能放下一张上下架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一个布衣橱,空间便几乎给占满了,还好苏苏纪和伊宝儿都不肥,身体面积不大,要不转个身子都困难。
两人合租,分摊着房租和水电费。
住的问题解决了,接着是找工作。在北京找工作不好找,毕业生的大形势不好,一份工作,往往是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竞争。作为应届生,且毕业外省名不见经传的学校,苏苏纪实在没什么优势,只能抱听天由命的心思,大量投简历,不停跑招聘会,每天都像打仗似的,累得贼死。
为了面试,苏苏纪特意购买了一套职业套装和细跟的高跟鞋,穿得别别扭扭的,就像被束缚那样,她很不习惯这个感觉。
跑了很多地方,不停的去见工,面试。
晚上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累得像散了架似的,但工作一直没有找到——也不是没有找到,薪水低苏苏纪可以不在乎,在乎的是专业完全不对口,总不能让一个学服装设计的,去餐厅端盘子,或在超市卖食品。
啊不,苏苏纪的理想不在此,如果这样,她干嘛的千里迢迢,巴巴的跑到北京来?
苏苏纪觉得,她是晴雯的命——人心天高,命比纸薄。
口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眼见就要坐吃山空——也没有这么快坐吃山空,程一飞给的二十万块,就算苏苏纪不工作,省吃省用,也足够她在北京花上好几年时间。但这些钱,是程一飞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苏苏纪花得心疼,看到找工作无望,不得已,便天天跟着伊宝儿到涿州影视城,在北影厂门口,等着做群众演员。
伊宝儿说:“小纪,你好歹也是美人胚子一个,长得并不比别人差,很多电影明星都没你五官端正,你为什么不去拚运气?说不定哪一天,给某个名导演看上后,你就会成为章子怡第二,名扬天下,成为一颗耀眼的大明星。”
在伊宝儿眼中,做大明星是天底下最能光宗耀祖的职业。
苏苏纪对做大明星没兴趣,她有兴趣的,是做服装设计师。
不管是做服装设计师,或是做大明星,都是比登天还要难。在北京,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和大学生,一个招牌砸下来,被砸中的,十个有五个是美女,九个半是大学生。
做群众演员,也是等天吃饭。
有时候有得做,有时候没得做,得看人家剧组需不需要要。
所谓的群众演员,便是来自五湖四海,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城市边缘人,为着明天的生活费,为着下一顿免费的剧组盒饭,到底在哪里而茫然。
这些人当中,有人是为着做着演员梦,有的则是无业游民,他们在众多影视剧中的,扮演着默默无闻的路人甲乙丙丁,或士兵,或宫女,在镜头前,一晃而过,面容模糊。
在群众演员,也有熬出头来,成家喻户晓大明星的。
像周星驰。
像王宝强。
不过,这些好运气,比中五千万大奖的几率还要低。做群众演员,露一下脸的是20元,有一句台词的50元,装一次死人或者戴孝给100元红包,做一次替身200到300元,挨一记耳光500元。
苏苏纪不会演戏,摄影机对准自己的时候,便脸红耳赤,手足无措。
20元并不容易挣。
但伊宝儿兴致勃勃,每天都乐此不疲挤在这些人群中。由于年轻美貌,身材火辣,又有舞蹈基础,在迪吧跳舞多年,不怯场,因此她的运气比一般人好。有过好几次,因为向了一个“群头儿”抛了媚眼,还忍受着某个副导演落在她身上的咸猪手,在她胸上和胳膊上蹭来蹭去,结果终于争取做了一个能上一句台词的群众演员,还在镜头上,露出了一双修长的腿,虽然那双腿,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认识,但她还是兴奋异常。
有一次,伊宝儿演一个小宫女,给演暴君的演员,狠狠地甩了一记耳,一张雪白的脸,顿时便有了五个清晰的手指痕,那次,挣了五百元。
于是,伊宝儿请了苏苏纪吃烧鸭腿盒饭。
三十二元一盒的烧鸭腿盒饭,对伊宝儿和苏苏纪来说,也是奢侈的,她们平日里只吃得起方便面,或啃两只干馒头,喝了,通常是喝水咙头水,偶尔吃十六元的快餐,一荤一素,可以吃几片薄薄的肉片,也当是加菜,补充营养。
两人捧了烧鸭腿盒饭,坐在门前的马路边吃。
伊宝儿吃得津津有味,她边吃边问:“小纪你说,我们这样苦难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来?”
“我哪里知道?”苏苏纪闷闷不乐。
“都说北京不易居,看来这话还真不错。”伊宝儿叹了一口气:“想想我们以前的日子,过得尽管这样又那样的如意,可比起我们现在的处境,简直就是天堂。”
苏苏纪没吭声,只是低头,吃着烧鸭腿。
“小纪——”过了一会儿,伊宝儿问:“这样的日子,你觉得苦吗?”
“苦!”苏苏纪老老实实地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以前,程一飞把苏苏纪保护得好好,哪里舍得让她这样受苦受累?想到程一飞,苏苏纪的一颗心,仿佛给人狠狠地抓了一把,又再发疯地抽搐起来,好痛,好痛。苏苏纪想,此刻,程一飞在北京的什么地方?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着她?
“小纪,你有没有后悔来北京?”伊宝儿又再问。
“不,我不后悔。”苏苏纪说。
“我也不后悔!”伊宝儿说:“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嘿,不吃得苦中苦,怎么能够成为人上人?”
伊宝儿的野心比苏苏纪大,而且大得多。苏苏纪没有想过要成为人上人,她只是想,因为程一飞在这个城市,所以她也要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安定下来,够养活自己,这就足够了。
苏苏纪不知道,她到涿州影视城的第一天,就给程一飞看到了。
程一飞也到涿州影视城碰运气。
他倒不是想成为周星驰第二,或王宝强第二,也没想过要做成为家喻户晓大明星。他只是想着,要努力挣钱,挣钱,再挣钱,不为别的,只为在苏苏纪出嫁的时候,为她办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出嫁,不给夫家人看轻。
程一飞到北京后找工作,比伊宝儿和苏苏纪容易得多。
他抱着一把吉他,到了后海。
后海酒吧街是北京夜生活的腹地。沿着水岸,不长的几条街巷和胡同里,200多间酒吧从后海南沿到前海北沿连成了一片,密度之大堪称全国之最。而每个酒吧里必不可少的,就是驻唱歌手。
在一家叫“零点剧场”的酒吧,程一飞站在舞台中央,嘴巴一张,就让酒吧老板大大惊喜了一把。
那老板,别人叫他为“南哥”。
三十多岁了,快要奔四的年龄。曾经也有过音乐梦想,混过娱乐圈好几年,没能混出名气来,后来一把嗓子给唱坏了,心灰意冷之余,拿出毕生的积蓄在后海开了一家酒吧,地方不大,就十几张桌子。他对酒吧歌手的要求并不高,能唱歌,音准就行,对服装,包装,舞台视觉表现也没过多的需求。
程一飞一张嘴,南哥就知道他是行家,有过夜场演出经历,当下就让程一飞做了“零点剧场”酒吧的驻唱歌手。
在在后海唱歌的酒吧歌手分两种。
一种是一晚上唱四节,每节唱40分钟或者更长,中间有休息;另外一种是,酒吧有几个比较固定的歌手,三四个轮流唱。
程一飞是前面一种。南哥倒是开通,把话说开了:“你只要完成我这四节的演出,爱去哪随你便。”问题是,程一飞籍籍无名,又是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更别说人脉了,不是在黄金时间去跑别的场子,哪有这么容易?
在“零点剧场”酒吧唱歌,收入只是够糊口。
程一飞想挣更多的钱。因此他晚上唱歌,白天就跑到涿州影视城做群众演员,不想,就看到了苏苏纪。
程一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一瞬那,他像了木头人那样,一动也不敢动,完完全全的呆住,全身都紧张了,心“突突”地乱跳着,大脑不能指挥自己,只觉得热血不停地上涌,有着要落泪,要疯狂的感觉。
那是苏苏纪吗?
真的是苏苏纪吗?
苏苏纪又再瘦了,瘦了许多,一张脸更是尖尖小小,脸色是一种透明的苍白。但她的五官还是那样的精致,那样的美丽,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单薄纤细的身影,寂寞,孤独,清冷,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在风里折断一样。
程一飞远远的看着,不敢靠近。
然后他看到苏苏纪伸起左手,拨了一下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白色护手套,大概是有点松,往下滑落,一道伤疤顿时闪入程一飞眼中。那道伤痕,看上去没有多久,那新长出来的粉红色的肉,翻滚了出来,那样的光彩夺目,那样的惊心动魄。
程一飞再笨,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没有血色,嘴角猛地哆嗦了起来,不可自抑。拿着的半瓶矿泉水不觉从手中跌落,瓶子重重地砸到他脚面上,他也不觉得疼,疼的是他的心,仿若刀割般,让他喉头哽咽,眼角湿润。
苏苏纪,怎么这么傻?
真的,没有人比她更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