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点也没变。
还和从前一样,弯着眼睛,深情的看着自己,让人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最被宠溺的那个人。
可他又变了。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瘦弱的少年,他的肩膀现在已经足够宽厚,可以支撑起一个家,以及,一个国。
朱吉勋贪婪的看着眼前的妇人。
她的眼睛还和从前一般,明亮动人,薄薄的唇只要向上翘起,就代表心情很好,可若是一边翘起,那就要小心,多半是有什么坏主意了。
好像又回到了初次相识。
她穿着一条绿裙子,站在秋千上,身后是婢女,眼前是她的笑靥如花,耳边,都是银铃般的笑声。
朱吉勋情难自禁,刚往前迈了一步,便看见她直直的跪了下去。
“臣妇,拜见陛下!”
朱吉勋一个踉跄,往后倒退两步。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李黛黛,疑心是她跟自己开玩笑,恶作剧,可她的眉宇间如常,根本看不出任何的玩笑与不甘。
朱吉勋忽然愤怒了。
她为什么要跪自己,她凭什么要跪!
她可是李黛黛啊!
是那个陪伴了自己少年最美好时光的李黛黛;是那个会在他梦中出现一颦一笑让他不得不换裤子的李黛黛;是那个欺负了他还能让他甘之若饴的李黛黛;是那个笑的跟小松鼠一样,得了一点便宜就卖乖的李黛黛啊!
骄傲如她,又怎么能跪自己呢?
“你起来!”
朱吉勋的声音在发抖,却努力让自己正常起来:“黛黛,许久没见了,你瞧瞧,朕可是老了?可是朕瞧着你却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还跟当年一样的漂亮,你……”
“陛下!”李黛黛打断了他的话:“臣妇前来,所谓夫君一事,请问我夫君何处?”
被打断的朱吉勋愣了一下,就跟没听见一样,接着道:“你还没看到母后吧,对了,这些年,母后的身子虽然有些亏损,一直养着不出门,可是听说你来了一定会很高兴……”
“陛下!”她再次打算,厉声道:“请问臣服夫君何在?”
朱吉勋终于转过了身子。
她虽然还跪着,可却直挺挺的看着他,目光丝毫不惧。
是了,这才是他的黛黛。
她从来都不怕自己,不会像皇后一样,虽然不恐怕,可却始终相敬如宾,客气的可怕。也不像其他的妃子,以媚侍人,或者是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他心一软:“黛黛,你先站起来,在说话。”
“臣妇夫君何在?”
第三次说出这句话,已经有些咄咄逼人了。
朱吉勋一下子火了:“臣妇臣妇,你是谁的臣妇?李黛黛,你嫁人了吗?啊,张白圭娶了你?你的名字,在张家的族谱上吗?”
他的心里就跟燃了一把火一样,烧的都快疼死了。
当初送她出去,就想到了今天,可是没想到,当得知她已经为张白圭诞下一个女儿,还没名分的时候,就彻底的怒了。
他那么珍惜的女人,当初无法给她后位,许她平安,迫不得已才将她送到了情敌的手上。可他竟然如此待她?
他看轻了她,怠慢了她。既然这样,就不要怪他抢人了。
如今天下大定,他自然知道这里面有张白圭的功劳。可是他是一个帝王,谁知道今日的功臣,会不会是下一个西北王?
国家,已经禁不住这样的折腾了。
恰好李黛黛的事情传来,他怒火中烧,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朱吉勋用的法子并不高明,他命自己的亲信混入张白圭的人手之中,在庆功宴上,共目睽睽之下,亲信持剑,刺伤了自己。
为了逼真,他让他的剑刺进去腹中三寸,虽然避开了致命的危险,可还是在床上躺了数月。
包括今日,若非李黛黛前来,他还在床上躺着呢。
忍着腹中的不适,他伸出手:“黛黛,起来吧,朕想好好的跟你说说话,好吗?”
天子的语气中已经带了哀求。
李黛黛知道若是逼迫的紧了,反而适得其反,便站起身来,并没有去接他的手,而是直接走到后面的圈椅上,坐了下去。
朱吉勋苦笑,也跟着坐在了她的对面。
“黛黛,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贪婪的看着她的面庞,不放过一丝的细节。
“我很好。”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还是依旧关心的话语和眼神,李黛黛也很难再硬下心肠。
他对自己的好,她当然知道,可是又能如何?别说她们已经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饶是回到当年,她也还是会选择和张白圭在一起。
可那些年的情分不是假的,更何况,朱吉勋还一直对自己那样的好。
于是,她的话软了下来:“我和张白圭在岳阳住了一年,就去了凉州,塞外的风景很好。陛下若是有机会,也应该走走。”
“真好。”朱吉勋脸上的笑容有些没落:“有机会,朕也想出去走走啊。”
他的江山,他的子民。
登基的时候,他尚且是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这些年来,在母后的羽翼下,过着幸福的生活。
就如同每个叛逆期的孩子一样,他也曾因为自己生母被杀而愤怒过,因为太后把持朝政而不安过,可最后,当灾难来临,动荡不安时,他才知道,曾经有多么的幸福。
为时已晚。
那个曾经给自己呵护的女人,在这次的动荡中,身子已经被摧毁的不成模样,虽然她还优雅的微笑,可两鬓的白发,额前的皱纹,和眼底的疲惫,都证明了她正在加速的衰老。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当死神渐渐逼近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多么害怕失去她。
“你还没去看母后吧,朕带你去。”
李黛黛不忍拒绝这样的朱吉勋,可还是硬下心肠,问了一句:“陛下,我想下去看看夫君,可好?”
朱吉勋伸出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
他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黛黛,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他吗?”
话刚刚问出口,他就后悔了。
她眼底的犹豫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她当然是为了他。
他是自幼便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是在战火纷飞中保护她的夫君,还是她女儿的父亲。而他呢,留给他回忆的,只有那三年的快乐时光,还是偷来的。
“他很好。”朱吉勋艰难的开口:“只是朕还有些事要让他去办。”
李黛黛一下瞪大了双眼,有些担忧:“可是我听说……”
“听说他刺伤了朕,听说他被囚禁?”朱吉勋的脸上浮起一丝苍凉的笑:“黛黛,世人如何看朕,朕一点都不在乎。可是,你也这么看朕吗?”
他受伤的表情看在眼中,让李黛黛犹豫了。
“我只是担心他。”她缓缓开口了:“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对他,所以我来了。”
是的,所以我没有以西北军的名义,而是赌上了我们同年的友谊,单枪匹马的来了。
朱吉勋的眼神微微晦涩:“放心吧,朕心中有数。张将军,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还救了朕,朕当然不会恩将仇报。”
“可殿堂之上……”
“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朱吉勋淡淡道:“西南王虽败,可朝中余孽还不少,朕和张将军联手,就是想查出里面的人,清除乱党。”
“如今他人在丰台大营中,朕会派人去告诉他,今晚你就能看到了。”
李黛黛的一颗心,瞬间落地。
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头的重担,在这会儿终于松了口气,脸上也不觉的绽出了数日来的第一丝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少女已经成为少妇,可她眼中的明媚动如一如昨日,始终未变,总能让他着迷。
朱吉勋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心思,在他认为,李黛黛这样的女人就适合生长在阳光雨露下,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那些勾心斗角的政治,简直是在亵渎她。
“现在可以走了吧。”他故意摊手:“趁着张将军还未回来,跟我去看看母后。”
“当然了,我也想她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改变了她命运的妇人。
若是没有她,或许李黛黛也是按部就班的嫁给张白圭,为他生儿育女,平淡的过完此生。
可是自她把自己从那个小山村带出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最终,虽然她还是嫁给了张白圭,可是她的人生却丰富多彩起来,见到了许多未曾见得,也进一步的了解了张白圭在她生命中所占据的位置。
从冬暖阁到太后的宫殿,并不远。
经过一场宫变,宫中肃杀不少,偌大的广场,连一个小太监都看不到。走了不久,偶尔会有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小太监,见了他们,远远的就跪了下来,脑袋贴在地上。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可又觉得变了。
“黛黛,还记得这里吗?”
他站在路口,眼前是长长的甬道。
“怎么不记得。”李黛黛笑了:“刚入宫的时候,我最讨厌这甬道,朱红色的宫墙是那么高,好像要压过来一样,逼的人喘不过气。”
“现在呢?”朱吉勋转过头,看着她:“还是这么想吗?”
李黛黛摇摇头。
心境不一样了,从前的她,像是在外面自由在在的燕子,忽然被人给折断了翅膀,关在笼子里。而现在的她,则是一个过客。
“或许是我长高了吧。”李黛黛玩笑道:“觉得这宫墙也不过如此。”
朱吉勋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行。
这一路,都有她们的美好回忆。
每到一个地方,他总是会停下脚步,问询一二,再怀念过去,饶是李黛黛再迟钝,也感觉出来了。
再朱吉勋再一次说起过往的时候,李黛黛笑眯眯的接过话:“一会儿看完太后,去看看你的妻子吧。”
朱吉勋一下子卡壳了,整个人顿时愣在那。
“我听说,你都有三个儿子了。”李黛黛继续道:“说起来,从前我也不大喜欢小孩子,不过从我家小葡萄出生之后,竟然觉得小宝宝也有可爱的一面。一会儿也去看看你的三个儿子,皇后是名门世家,教育出来的孩子也很优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