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又起，花坛里的银杏树叶沙沙作响，哗啦啦飘下片片扇形叶片。
文翊羡目不转睛地看着落叶盘旋的景象，头微微抬着，唇边漾出一抹几不可见的浅笑。
三年了，这里的景象一点都没有改变，虽然已经到了深秋，高大的银杏树还有没落完的树叶，黄灿灿的一片，无论在树梢还是地面，恍如一片黄金。
景色一样，那人呢？人是不是依旧如昨，不做改变？眼前的景象让她想到了一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但如今，改为“誓言不知今尚在，杏叶依旧戏秋风”更适合吧？
沉重地呼出压在心底的烦闷，文翊羡无奈自嘲地笑着摇头，到底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她选择离去。
“翊羡？”
走出不足十步，身后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试探地唤着她的名字，好像梦里梦到的一样虚幻飘渺，渴望相信，又怕真相不过是梦境。
“真的是你吗？翊羡？”
她定定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
陈烨华手里还提着一袋生活垃圾，难以置信地注视着那背影，一步一步缓慢又迟疑地朝她走去。在距离她还有一米的位置，他再也迈不出去，手指一松，垃圾坠地。
真的是她！
真的是文翊羡！是她！
她找来了？她怎么找来了？
这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的画面，今天活生生地摆在眼前，为什么会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竟然比梦境里的画面还不真实，仿佛一幅精致逼真的油画？
陈烨华微微张着嘴，深秋时分气候已经降低，到了傍晚的时候能看到人呼出的白气。那白气一片一片、一团一团地缭绕在他面前，突来的暖意让他的眼眶暂时无法接受，霎时，热潮涌起，湿了眼底。
“翊羡，你、你……”他的手抬到了半空中，定格在那，不停地颤抖着，始终无法落在她的肩上。
文翊羡背对着他，早已在他呼唤她的名字时泪如泉涌。
她开始后悔，开始害怕；后悔贸然到此，害怕知道真相。如果三年后，他已经等不到她，娶了妻生了子，她到这里来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徒增伤心罢了。
在哭出声之前，她提步跑远。
“翊羡！”陈烨华不受控制地追上前，拉住她的胳膊，硬是把她拽回来面对着自己，“真的是你，翊羡！真的是你！”
文翊羡满脸泪痕，不忍让他看到，也不敢看他，一个劲儿地别开脸。
“翊羡，你别躲！你看看我，看看我！我是烨华！我是陈烨华啊，翊羡！你是不是都记起来了？是不是？所以你才找过来，对不对？你记起来了，对不对？”
“烨华！”文翊羡猛地扑进他怀里，靠在他胸膛前痛苦出声，“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忘了，对不起！”
陈烨华紧紧皱着眉，喉咙哽咽得厉害，竟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唯有紧紧地抱着她，支撑着她，不让她在泪水中崩溃。
这是文翊羡，真的是文翊羡！
这不是梦，是现实不是梦！
是他的翊羡，是他曾经深深爱过的文翊羡回来找他了！
是他曾经……
收紧的手臂蓦然放松，陈烨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早已过去！多么残酷的现实，为什么要让她在这个时候记起来？
这个时候……他已经和美子筹划着要去照结婚照，要登记成为正式的夫妻，携手一辈子走下去了。
不过短短几分钟，夕阳还露着半边脸，金色的辉芒掩在大地上，可气温却像是陡地降低了十度，冷得他连每一根筋都在哆嗦，全身肌理僵硬如冰。
“翊羡，先别哭了，别哭了。”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讷讷地说，握着她的双臂把她拉离他的怀抱，眼底是难掩难藏的哀愁，“好了，别哭了，不要再哭了。”
他的手指柔和地划过她的脸颊，那种亲切的感觉太久违了，时隔三年再度感受到，让她比从前更眷恋不舍。
“烨华，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说什么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那都过去了，没事了。”
文翊羡执意地摇头，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泪水又流淌下来，“烨华，我知道，过去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把你忘了，今天我终于又想起来，终于又鼓起勇气来找你，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恨着我，你会不会原谅我？”
暗叹一口气，陈烨华把手从她掌心里抽出，再次为她拭去眼底的泪，“翊羡，我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你会忘记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不恨你！从来就不恨你。”
文翊羡低垂下沾泪的长睫，试图遮掩住心思，可是发现根本徒劳无功，她越想藏，心思就像沸腾了的水，咕噜咕噜地往外冒。
“烨华……”她低声地、毫无底气地唤他，“你现在……你现在……现在还是、还是一个人吗？”
陈烨华怔住，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答。
文翊羡立时了然于心，但心地腾起的感觉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没有失落，也没有难过，而是一种空洞的、抓不住的麻木感，像是血液流不到指尖时的那种冰凉感。
她弯了弯唇，轻声问道：“那么……孩子多大了，有一岁了吗？”
“没、没有。”陈烨华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文翊羡依旧是笑着，“是我太急了，现在都还年轻，这么早要孩子也不一定是好的。”末了，她又问，“烨华，我……我其实……我、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到你家里坐一坐？我其实、其实想看一看你的妻子是谁，她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很贤惠？”
陈烨华的头埋得越发低了。
“没关系，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就是一时兴起，想要看看。”文翊羡的唇边那淡淡的笑痕一直得体地维持着，不像刚刚相见的时候，乱了阵脚，“好了，看到你过得很好，没事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大家再坐下来，一起吃顿饭，说说话，聊聊彼此这三年来过得怎么样。好了，没事了，时间也不早，我先回去了，你快上楼吧，别让她等太久。”
说完，她匆匆转身，逃也似地离开。
当真是她太冒失了，不但没有想清楚就来，刚见面时还那么冲动，控制不住情绪，那么失礼！如果他的妻子在楼上看到了，要该怎么想？
“翊羡！”陈烨华忽然喊出声，又追上前来拦住她的去路。此刻，他的神情已经淡然，没有惭愧，也没有羞耻，更没有不安，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值得相互关心的朋友。“你过得怎么样？最近还好吗？我听说，听说你哥……你要节哀。”
这一刻，文翊羡才感觉到什么是心痛心空，只剩一个躯壳还要狠力地往下坠，掉入无底深渊。压下了落寞，她淡然莞尔，道：“我没事，最近也很好。”
“那……你都记起来了，你和郑安东……你们……”
“我已经跟他提出离婚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正式办理手续。”
离婚？她最后的结果竟然是离婚，是独自一人度过余生……陈烨华如何都想不到会是如此，眼底酸胀，忙低下头去。
要怎么样才能劝服他自己，骗自己这都跟他毫无关系？
“好了，我得回去了，你上去吧。”
“翊羡！”
后方突然响起一个洪亮的女声，文翊羡猛地回头，只见江美子穿着一件红色的大翻领风衣站在小区的入口处，满眼的期盼和感动，却又夹杂着浓浓的悲凉。
好似这秋日花谢叶落的凄楚一般。
挽留不再，相送不忍。
“美子？”文翊羡的眼底再度涌上泪水，她连奔带跑地朝着江美子而去。
三年不见的好友再相见时，已是物是人非，尽管她们紧紧相拥，中间毫无间隙，但彼此的心已经隔了十万八千里，纵然翻过千山万水，也无法抵达当初最单纯的时光。
江美子拥着她，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最终都化成了泪水奔涌不尽。
“你终于都记起来了，终于记起了我，也记起了烨华。”
“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江美子拍了拍她的背，两人松开，满含泪水地凝视着彼此，所有语言都融化在这一深深的对望中。
许久，江美子吞下哽咽，抹去泪水，道：“走，我们到烨华家楼上去吃饭。”
文翊羡黯然摇头，“不，不去了。”
“为什么？”
“时间不早，我该回家了。”
江美子噗嗤一声，又好气又好笑，“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样子？天快要黑就吵着要回家，多扫兴？来，既然都来了，我们都上去，吃了饭再走！”
说着，她就去拉文翊羡的手，却被她固执地避开了。
“不去了，美子，你们去就好，我回家。”
“你……你到底怎么了？翊羡，烨华家你又不是没去过，我也是特意过来吃饭的，走吧！吃了饭再走！”
“真的不去了，人家夫妻又没有邀请我，不去了。”
夫妻？江美子懵了一两秒，霎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转过去看着陈烨华，只见他低下头，不再看她。
还不够明白情况，江美子只对文翊羡说了一句“你”便往陈烨华那里去，低声问他，“你都跟翊羡说了吗？”
陈烨华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万一说了，她承受不住怎么办？”
江美子隐隐着急起来，“那你打算怎么办？对了，她和郑安东……”
“他们要离婚了。”
江美子彻底僵住，要离婚了？那是不是就代表着他们就要在一起了？经历过那么多悲惨苦难的恋人，终于又要在一起了，在她即将嫁人的时候又要在一起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