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越不想回忆,便越记得分明,比那陈年老花雕,闻起来更令人心碎。
离无双倚靠在无双门正殿的门柱上,一点儿都不像这座庄园的主人,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这般毫无警惕地放松一下了。看着院子中央那一处华美的楼台上,一袭冰蓝色水裙的女子翩然起舞仿佛要羽化而登仙,他突然就很想放下一切,跟随她翩翩飞舞到九重天外那不知名的神山瀛洲去。
往事渐渐浮上心头,就像他的母亲,许多年前还似曾温柔可亲的时候讲过,陈年的花雕,隔了许多年再喝,这味道啊分明熟悉的很,却又带了点陌生。
此刻的他也是这般心情,远远望着白梨落与云麒嬉笑,他心中很嫉妒,却很满足。兜兜转转这么久,白梨落究竟是谁,这个问题早已无意义。离无渐渐双靠近,白梨落停下了舞步,扭头看他,“有事吗?”
她本来苍白的面颊,此刻竟因为跳舞而微微带些血色,看起来红润了许多。
离无双笑笑,“无事。”
白梨落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如我们聊聊吧。”云麒看了一眼离无双,默默地转身回了屋子,把这一方空间留给了他们。
“去那边凉亭坐。”白梨落指了指院子角落里的亭子,自己径直走了过去,待得人走远了,离无双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出神得有些厉害,抬脚跟了上去。
“坐吧。”白梨落俨然像个主人,离无双反倒变成了这山庄的客人似的,莫名地感到拘束。白梨落歪着头瞥了他一眼,戏谑道,“坐呀,这整个山庄都是你的,怎么弄得好像是我家似的。”
“你若愿意,这就是你的家。”
白梨落愣了一秒,扑哧笑出了声,“这里不是我家,我的家不是被你灭门了吗?”
离无双眉头一紧,脸色有些难堪,“你想起来了?”
白梨落毫不在乎地笑了笑,神色有些残忍,“罢了,反正顾浪也不是我爹,死了就死了吧。”
“你说什么?”离无双脸色微变,白梨落这话说的有些奇怪,他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情,总觉得有些东西被他忽视了。
“没什么。”
“你爹不是顾浪,那是什么人?”离无双
白梨落垂眸,“他已经死了。”白梨落说到此处神色忽然一变,心里的怒气和恨意涌了上来,眼中一抹血红闪过,心头隐隐作痛。她抬起头,直视着站在一旁不肯坐下的离无双,眼底一片清冷。
“我时日不多了。”她淡淡地笑着,看的离无双眼窝子有些疼。他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却不知为何会这样。
白梨落站了起来,“你想问我原因,也想知道我这些年在哪里,你更想弄清楚,我究竟是不是顾念兮,对吗?”白梨落一口气追问了许多,离无双在一旁沉默不语,只是眼中的疑虑让他的神色有些晦暗。
“我记得云麒,我记得琼山的一切,我还记得他带我去药王谷疗伤。”白梨落淡笑,“但我记不起有关你的事情。”
离无双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三年了,我以为我不该有这些记忆的。”她微微侧眸看他,“我们真的有过美好的时光吗?”白梨落眼眸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你是不是练了幽冥心法?所以导致走火入魔?”离无双眸色如深潭。
“或许吧。”白梨落练的功夫,异常霸道,且会影响自己的心神。若不是体内深中蛊毒反倒牵制了这心法的反噬,自己也不至于时好时坏,或许早就忘情弃爱,杀了他俩了吧。白梨落抬眸微微看了离无双一眼,初遇之时,她本是冷心冷情,几次都有机会将他和云麒加害。
“我……”离无双细细思索着在琼山的种种。
没待离无双说完,云麒便从屋里走了出来,“我刚才见了追风,他说白莲月和紫玉到过别庄。”
“我娘?她去别庄做什么?”离无双蹙眉。
“她能做什么,用脚指头也能想得到,只有你一直自欺欺人。”云麒冷笑。
“你什么意思?”离无双不悦地看着他。
“你以为白莲月是什么好人吗?经历了这么多,大家所有的痛苦全都是拜她所赐!”
离无双脸色沉了沉,却没有反驳。
白梨落垂眸,白莲月,或许三日内她就要提着她的头去救师父。
“罢了,不讨论这个了。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离无双看着云麒问道,“三年前,兮儿失踪那次,你带她去了哪里。”
“药王谷。那里的步家是云家分出去的支脉。”云麒答道。
“药王谷,兮儿……可是……”
云麒点点头,“药王卜算子步渊,是她爹。”
“他,是被你害死的!”听到云麒的话,白梨落转眸看向离无双。
“我记得很清楚!”云麒苦笑,“那日她被紫玉一箭穿心,若非药王谷的还魂丹,她早就殒命了。她急着回去见你,不顾我的劝阻,却不想,你便是那般对她。”
“你为什么说卜算子是我害死的。”离无双蹙眉。
“当初难道不是你派紫玉来杀人灭口?药王谷这么多年的平静都被你毁掉了!”云麒冷声呵斥道,白梨落沉默,她依稀记得那里有好几座墓。
离无双愣住,“我从没派紫玉去杀人!”
“你们的那些恶心事,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云麒抿嘴。
离无双突然之间明白了,三年前的许多恶事,竟全是紫玉在背后搞鬼。他与穆锦妍大婚那日,穆正华用白莲月的命要挟他,他才迫不得已用了缓兵之计。仪式刚结束他便脱身去寻我,暴雨倾盆,他却失去了她的踪迹,直到将近一个月后才在御风的婚礼上见到了她。然而却已物是人非。
“紫玉!”他的拳骨捏的喀喀作响,直恨不得立时便将紫玉碎尸万段。
“追风!”已经许久不曾露面的追风从附近的树上一跃而下,离无双瞟了他一眼,“童心童钰何在?”
追风先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白梨落,眼中涌动着莫名的深意,这才回答了离无双的问题,“两位长老已经三个月没有消息传来了,凭他们两位的功力,这世上还少有敌手。这么久没有消息,据属下估计,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白梨落看了一眼追风,有种似曾眼熟的印象,但或许过去交集不太多吧,她淡淡地撇开了眼神。“我要你带紫玉回来!”离无双瞥向追风。
“是!”追风应道,转身便朝着外面走去。
云麒一番话,白梨落大概了解了顾念兮的种种往事。
“你怎么样了?”离无双望向她的目光里满是担忧,“云麒,她的身子……”
“我还能活多久?”白梨落笑了一声,转眼看着云麒。
“……”云麒不忍开口。
“说实话,我受得了。”白梨落哼了一声,这些年的经历,她什么受不了?
“说实话。”离无双也开口了,白梨落瞅了他一眼,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们两人真的很像。
“你的蛊毒被催动过几次?”
白梨落垂眸想了想,“三次左右。”
云麒脸色一变,“那反噬呢?”
“不记得了。每月十五,都会全身剧痛,动弹不得。”
“如何?”离无双有些心急,看着云麒,眼中沉沉。
“不能再耽搁了。三日内要找出下蛊之人。”
白梨落眨了眨眼,“那人早就死了。”
“什么?他是谁?”离无双大惊。
“这蛊毒的主人,据说是幽云岛的人。”
“她明明早就死了!”离无双大吼一声。
几双眼睛都望着白梨落。
“不,她藏起来了。”云麒说道。
“御风庇护着殷如雪。”云麒说道。
离无双袖中双拳紧握,心中暗恨,御风,若不是你,我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田地。
白梨落默默地听着离无双和云麒在那边商量着,她在心底轻笑,解毒的药引她早已知道,此刻却不忍说出,或许是还想看一看,到了最后关头,离无双会是怎样的应对。“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就启程。”离无双走了过来朝白梨落说道。
她站起身,略带讥讽地笑了声,“离无双。”
“嗯?”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意外地很好听,仿佛多年前便已相识的故交,她抬眼,他正浅笑看她,眼中是浓浓的关心。
白梨落直视着他的眼,“若解毒需要药引,而药引会要你的命,你当如何?”
“如此甚好。”
她轻笑,摆了摆衣角,一人朝着房内走去。
银白色的背影,在风中显得有些飘摇,云麒静静地目送她离开,这才开了口:“我们都不清楚她到底是谁,居然就这么信任她了。”
离无双的目光一直都黏在那远去的背影身上,偶然才听的云麒一声叹,他苦笑,心道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白梨落,无论她的身份孰真孰假,他们都早已沉迷其中,无法脱身,又何必再去纠结。
离无双抬手扶了扶发间的玉簪。风吹得他的发丝微乱,“她刚才的话,你如何看?”
云麒唇角扯了扯,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一的药引,是你的血。”
离无双点了点头,“琼山的果子,功效当真如此厉害?”
“因为受到心法的反噬,她的血无法自净蛊毒,你是唯一的希望。”
离无双微微笑了,心里居然觉得如释重负,他声音微沉,“早些休息,明日启程,这一次,我不会手下留情。欠你的我还清了。”
云麒点点头,“放心,这次我也不会包庇他。”
“我想静一会,”离无双微叹。
云麒负手,转身回了自己的厢房。独留离无双一人在园中,对已经挂在树梢上的一抹奶黄的弯月冥思。
离无双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四下是静寂无人的庭院,山庄内静悄悄的,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多年前。
思绪在静谧的夜里最容易飘渺不定,他静静地回忆着那一日清晨时分的初见。她安静地躺在竹床里,仿佛一个脆弱的娃娃,脸色有着微微的苍白,额上还包着一层淡白的纱布,隐约渗出血丝。那时他满心仇恨,心硬如铁,看到她的那一刻却还是有一丝丝的不忍。她朦胧间那一声二哥让他的心绪有一瞬间的混乱。
几日的相处,他竟起了戏耍她的心思,带她偷偷离开山庄,带她逛七夕,赠她青花镜,都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那时的他,对她是一丝丝怜惜,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总觉得,那种复杂的情绪,仿佛相识多年的故人,为了斩断这不该有的情愫,他狠下决心,屠她满门。
那一日,浪悠山庄的大婚的红纱,与顾浪的鲜红的血,相映成了他心底最残忍的报复。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为父亲、为离家报仇雪恨。他要折磨顾浪,却不忍杀死大病初愈的女子。明明前些年他们也是相敬如宾,却不如短短几日的相处给他心底的冲击更大。
至今,他还记得顾念兮再见他时的恐惧的眼神,她害怕他。
这心结,直到很久以后,他们在琼山岛的后山里才真正解开。她和云麒的大婚,都是为了救他的命。他知道云麒对她爱的真心真意,然而他才是那个满心矛盾,却又不愿放手的可恶的负心人。
那年,他责怪她与云麒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她恳求他给她解释的机会,然而他觉得自己欠了云麒的情,便干脆还了他这人情。那是云麒与他的秘密,在幽云岛上,为了应付殷如雪的诡计,云麒替他受了那终身不能治愈的蛊毒,才至于后来他每次身受重伤都难以痊愈。才至于当年他双腿残废,满头银发。
那时,他心中气愤,甚至有一丝绝望,他就是这样的人。明明不想放手,却逼着自己说出了绝情的话。为了鬼蜮的势力,他答应了与穆家联姻。这就是当年,他最愚蠢的决定。
是他太粗心了,竟忘记曾经的诺言,那一场盛世婚礼,本该是属于他们俩的。他却给了另一个人,尽管他和穆锦妍彼此并无感情。
夜渐渐深了,风变得大了起来,吹起地下掉落的花叶。一阵暖风卷起一朵白色梨花,轻贴在在离无双的胸口。梨花满地,仿佛无人打理。
他垂眸,盯着胸口的梨花,直到眼睛酸出了泪水。指尖轻轻拈下那朵花瓣,他对着那花瓣开始发呆。却不知,他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多时。
远处,东厢房的竹窗许久以前便悄悄开了一条缝儿,一双明眸从里面静静地望了出来,观察了离无双许久。
对着一朵花发呆,这人可真奇怪。
白梨落轻笑,放下了开了许久的窗子。她只能想起断断续续的片段,与他有关的记忆,就像是被人故意加了机关,很难全部看清楚,而且一细想就会头疼。但是,他们也是熟悉的,她能肯定,曾经一定是发生了许多事情。
可惜,她不想再关心了,眼下自己都命在旦夕,白莲月必须死!只为了换回师傅,那个养育了她多年的师傅,真心对她好的师傅,唯一没有骗她的师傅。
“呼……”她吹灭了蜡烛,躺在被褥里,闭了眸子,暂时不去想那么多了,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关心这人呢。
离无双,对不住了。你娘的命,我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