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二人一个激动得面红耳赤,却眸中星光点点,另一个面色晦暗,却隐痛不发一言,白梨落不由得在心中为这墓中的可怜女子哀叹一声,一抷黄土,掩尽风流,往事可待成追忆罢了。
“天亮了。”梨落低声提醒了一句,她着实微微感到有些冷意,身上只穿了中等厚度的衣物却抵抗不住这春寒时节,冷不丁打了个哆嗦,她暗自感慨,内力再高也会冷啊,这鬼天气,怎么就比不上蓬莱那四季如春的气候呢,真想赶紧回师傅身边去。正当她想得出神,脖子后面传来簌簌带着暖意的风声,转眸,是离无双一双手正送过来一件披风,梨落怔了一下,忽然,又是一件紫色的袍子从另一侧二话不说地披在了她肩头,带着人体的体温,顿时她心窝里感觉划入一股暖流,某个地方有些异样的被触动了一丝。
她扭过头看着紫色袍子的主人,那银发男子正将离无双的手一把打开,连着那雪白的干净的披风也扯落在地,离无双微微蹙眉,抬起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定定地看着云麒和身前的梨落。梨落被他那眼神看得有些发憷,她垂了眸,手却不由得紧了紧肩上的袍子,不管怎么说,这袍子真暖和。
这动作看在离无双眼中却分外刺眼,他铁青着脸瞪着云麒。云麒也是一脸阴沉,只是目光在扫向梨落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温柔,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挑衅地看了一眼离无双发白的脸,靠近梨落一步,低声地说道,“既然……白……姑娘是跟着在下而来,我该送白姑娘离开这里,你意下如何?”
白梨落在两个男人之间扫来扫去,顿时觉得气氛诡异,离无双那双眸子里有一丝怀疑,也有一丝心痛。她有些不悦,转开眼,看了看云麒那双也是带着怀疑和温柔的眼。她再次将目光放在了离无双单薄的身影上,缓缓地扯开一抹笑,点点头,看着离无双的眼,一字一句地对云麒说着,“那就有劳公子了。”
“你不能走!”离无双一步挡在了两人面前,从口中冷冷吐出几个字。
梨落轻笑着,“你还拦不住我。”
“你……”离无双眸子闪了闪。突然,竹林外山庄那边传来一阵尖厉的哨声,像是竹哨,梨落眯了眯眼,离无双脸色突变,快速朝着那边瞅了一眼,又微微蹙眉,他上前一步。之前被云麒误导,又被自己的想法蒙蔽了,乍以为这个白姑娘就是顾念兮,仔细看了一会,才发觉,两人的脸并不一样,不过是七分相像,气质略有些相近罢了。 “你不是她。”
白梨落眨了眨眼,“罢了,我不过是跟两位开个玩笑,我并不认识这墓中人。”
云麒在一旁也朝着那边无双门望了一望,神色有些奇怪,但嘴角仍是一丝冷笑,看着离无双,声音中带着莫名的恨意,“夫人怕是又犯病了,门主还不回去照看?”
离无双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朝着梨落看去,梨落移开了眼表示自己毫无兴趣听他的八卦,离无双的双拳在袖子里死死地握了一握后才缓缓张开,手心里却已是大汗淋漓了,他深吸一口气,嘴角的血迹已经在风中干涸,但他的脸色仍然是那么苍白,梨落看着他的脸,不由得想着,难怪自古人们都爱病态美,你看这美男子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也确实让人容易心疼。
“不过,我倒是很高兴能认识你们。”
梨落披着那紫色的斗篷袍子,走到了离无双身侧,用着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道,“有缘自会再相见的。”说罢,她冷笑着看了他一眼,这才挪动脚步朝前走去,也不理会身后的银发男子一脸的隐忍不发的苦涩。
云麒阖眼,深呼吸一口气,再缓缓睁开眼,那人披着自己的紫袍一言不发地经过了离无双的身侧,继续朝前走了去,她的身影是那么深刻的记忆,过去每一夜里梦里的都是这样的无情的背影,她永远都是留给自己背影,如果她能回头看一眼那该多好。哪怕眼前这人,并非兮儿,可她们相像的背影和气息,一切都令他着迷。
他冷下了刚还泛着激动的眸子,抬脚走到了离无双身侧停下,眼神一扫,“她们分明不是同一人,你居然也会看走眼。”
离无双也扫了一眼云麒,“你不也一样。”
两个男人四目侧视着彼此,眼中的冷意和仇恨像是电磁一般滋滋地在空气中作响似的,他们之间弥漫着无声的对峙。
“还走不走?”前面远处传来一声淡淡的呼唤,云麒瞬间拉回了神思,他最后冷冷地看着离一眼,“哼,你先处理好穆锦妍吧……”语毕,他身影一动,已然掠行至十米开外,追上了等在那里的白梨落。
“你们在做什么呢?让人家好等!”梨落等得不耐烦,嗔怪了一句,红扑扑的脸蛋看起来分外灵动可爱,她转身提脚就走,云麒见状连忙跟上,两人匆匆而去。
离无双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那两个身影相携而去,她身上的紫袍看起来那么扎眼,她对着云麒嗔怪的那一句令他莫名地嫉妒。抬眼,那两人的身影已不可见,山庄内的竹哨再一次急促地响起,比之前还要尖厉,他眸色一冷,拾起了被扔在地上的白色披风,便朝着无双门赶去。
离无双回到山庄里的时候,穆锦妍正跪在院子里的池塘边,顶着蓬乱的青丝的脑袋正被下人按在水中不断挣扎,她两只手胡乱地扑打着,试图挣脱身上那人的臂膀,咕嘟咕嘟的气泡从水中泛了起来,往池子外的地面上流了出来,打湿了下人一双穿着银履的鞋面。离无双眼中寒光顿逝,眸光扫了过去,说是下人,那人却只是坐在院中喝茶看戏的女人的仆人,对自己也不甚恭敬。眸光所及,他那对黑曜石般的眸子对上了坐在上首的软榻上轻轻拨着茶碗中绿沫子的女人,她小指微翘,指尖上是尖尖的金套子,正随着她手指的动作轻轻晃着。
“嗖!”一束劲气弹去,那人猛然松手,被逼着倒退开来几步,在那女人身边站定,白衣妇人懒洋洋地翻了翻眼皮看到是离无双后,脸上顿时从冷凝变成了淡淡的笑意,一双眼中却毫无温度。
“您这是做什么?”离无双走到穆锦妍身边,一把捞起了她,她一脸的水,已经奄奄一息地歪在了他怀中,微微蹙眉,抬手连点她肩周几个大穴,穆锦妍哇一口吐出了不少脏水,连声咳嗽着,脸色一阵发白。
离无双扶着穆锦妍,微微抬手,不远处的追风倏地落地,帮他将穆锦妍送回了房间休息。那个被称为母亲的女人静静地望着追风带走了穆锦妍,目光重新回到了还站在那里的离无双身上,母子两对视半晌,这才挪开了眼。
“双儿,你都三年没叫过我娘了,你我母子,真的要如此生分么……”白莲月在身边那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脸色也有些仓皇,在澜风堡多年非人的折磨让她的身子早就透支了,现在不过是强撑着罢了。她身边那人一身紫纱裙,眼神暗藏着毒辣,只是望向离无双的时候才有些许柔情,一张艳丽的面孔,眸子里的光三年来变得越发狠厉,偷着隐隐的邪气,不知是不是练功所致。
看着对面那两个女人,离无双心里忍不住地翻腾着怒气,尤其在今日才见过白梨落后,他越发地不想见到对面的那个女人,那个心肠狠毒的女人。“我说过,谁都不准碰她……”说未说完,只见脚下微动,他的五指已然死死扣住紫衣女子的咽喉,白莲月吓了一跳,扭头看着被儿子抓在手中的干女儿,惊觉后背一身冷汗流着,“双儿!”她尖叫出声,却不能遏制离无双眼中腾腾的怒火和狠绝的杀意。
“紫玉!不要挑战我的耐心!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离无双收紧了手,紫玉面色渐渐紫青,瞪大了眸子看着他。离无双猛然扔开了紫玉的身子,她脚步踉跄着朝地面跌倒,捧着脖子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双眼中是不甘和恐惧,她不知道,离无双三年来功力飞涨到如此地步,五步之内一招便可取自己性命。
被推倒在地,紫玉捏了捏拳,从地上爬了起来,躲在了白莲月身后,有些色色发抖,“杀了我,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顾念兮为什么自杀。”白莲月瞅了一眼脸色黑沉的离无双,低声说道,“你先下去。”紫玉闻声抬眸飞快地扫了一眼离无双那张冰冷的眸子,转身,飞快离去。
“双儿,这一切是我的主意,你莫要怪紫玉。”白莲月叹了一口气,重新扶了桌子坐下,“姓穆的那个小贱人每日想着念着的都是顾清越,她的心根本不在你这,你为何非要留着她?娘就是看不过她如此待你……”
离无双冷笑一声,望着白莲月的愁云惨淡的病容,“三年前你看不过兮儿,所以要逼死她。现在,你又要逼死穆锦妍,说到底,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他忽然来了气,心底一阵怒火就涌出了口,抬眸,他捏了捏拳隐在袖中,“孤家寡人,是你想要的儿子,不是我!”
说罢,他也不管白莲月脸色多难看,一拂袖,转身朝着穆锦妍的房间走去,她的屋子就在他院子的隔壁院落,他的院子从不让人进去,因为那屋子里保存着的一切都是从前的模样。路过那个房间的时候,他停了脚步,驻足静静地望了一会,突然满足地笑了笑,总算还有一片地方藏着他内心最柔软的回忆。
白梨落和云麒一路无言地走着,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像是一盏灯火守候到天明时分的光彩,淡淡的却很温柔,即使那泪光已干涸,但你总知道它会陪着你,度过一片黑暗的夜。
一路紧紧扯着肩头的袍子,里面那一层软软的绒毛本来还带着身后银发男子的温暖的体温,此时也早已在寒风中吹得一片冰凉,连带梨落那张不太健康的面色也隐隐发白,一双粉红的唇开始微微发白。走在一旁的云麒忽然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两人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在一片朝阳与红霞的布景前,她略有些怔住,望着他抓住自己的一只手发呆。
“你……”
“你……”
两声同样的疑问从他们口中蹦出,梨落微微蹙眉,云麒继续温柔地看着她,“姑娘先说吧。”他的手没有离开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右手腕的位置。
梨落的左手还攥着胸前的系带,微微抬眸看着眼前的人的面容,那张略带魅气的脸,那双盈盈的桃花眼,那身紫黑色袍子下的艳丽的红装,衬着他一头银丝分外得妖娆。明明是旭日初升的时辰,她却仿佛看到了夜空里神秘的一颗星。
右手有些不自然地捏了捏,她并不习惯被人触碰。而且这人分明是想从她手上看出点什么。
“你这是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喃喃出口的一句让云麒眼睛一亮,他略有些激动地晃着她的手,“你到底是谁?”
“你认错人了!”突然冷下来的脸和目光,让云麒刚才一阵欣喜的心顿时如被浇了一头冷水,在这寒气缭绕的初春里,顿时心肺如冻裂。
他垂了眸子,眼中难掩失望与心痛,缓缓放开了她的手,梨落飞快地收回右手藏在袍子里,继而撇开眼,“你们俩,似乎都把我当做了那个墓中人?”想了想,她还是换了一个话题。
云麒痴痴笑了一声,神思似乎飘忽了千万里,用那略有些低沉的声音说道,“她走了三年了。”
梨落愣了一下,忽然才想起他说的“她”是谁,是那座墓碑上惨淡的名字,是那里面腐朽的骸骨,一瞬,她有些妒忌那里面的女人了,有眼前这人如此为她,为何忍心伤他如此?
“三年前,我双腿不能行走,如同废人。”他朝着山上望去,那里升起袅袅烟云,“那日她来同我说话,模样很美,她那样温柔地叫我忘了她。”
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梨落,但那眼神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她来同我告别,我那时竟没明白。得知她大婚的消息,我醉了三天三夜。她也曾经是我的妻子。”
看着他苦涩的眼神,梨落心头倏地一痛,却又无端地有些恼怒,不知是恼他不知爱惜自己,还是怒那人的残忍。
“待我清醒,却得知她坠崖身死的消息”,云麒眼中已然蒙上一层雾,他静静地望着白梨落,“一夜之间,我就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梨落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了手心,脸上却没任何表情,只是眼中的颤抖显然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她垂了眼帘,脚上那双银履带着秀锦的花纹在眼前晃啊晃的。
摇了摇头,她轻轻吐着字,“不丑。”末了,口中最后的一句却没说出,其实,很美。只是她想不通,那人为何撇下这样痴心的人,却去自取其辱,她不能明白,非常不能,心在一瞬间有一丝触动,接着却是铺天盖地的抗拒。
“我的故事讲完了。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能解答我的一些疑问?”云麒平复了心情,这才从回忆中看向现实中的白衣女子,她就站在他身边两步的距离,身上还披着他的袍子,一脸的倔强和恼意,莫名地就会与脑海中那个身影重叠在一起,只是她们的相貌、脾气、性格截然不同,让他竟感到一丝难过,却也有一丝丝庆幸。
“你想问什么?”她感到自己脑子里和全身的血液中都是抗拒,刚才的一点痛心让自己感到如此不适,体内似乎有一股真气乱窜。
“你从哪来?”
白梨落眼珠转了转,“海外。”她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是丹田里一股诡异的气流冲击着心脏的位置。
云麒眼神闪了闪,“蓬莱?”
她点了点头,已不想多说一句话。
“那你的武功?”
梨落瞄了一眼他,顿时警惕了几分,心想这人真是太啰嗦了,“自然是师傅教的。”
“你学武多久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看你内力深厚,不在十年之下。看你年纪轻轻……”
“无可奉告。”
云麒蹙眉,有些气馁,还想发问。
白梨落开口打断了他,“你问的太多了。不过一个不值钱的故事,也想换我的信息?袍子还你。”说罢,随手一丢,袍子被丢回了云麒怀中。
不知为何,每次心中一痛,梨落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似乎脑子里便有个声音提醒自己要注意,要保持冷静,从离开蓬莱前那次十五日夜里突然爆发内力后,她的内力突飞猛进,但心性也日渐冷漠起来,不再那么容易起波澜了。而每次心绪波动,她自己便不由自主地想要阻挡,完全出自身体本能,否则便感到一阵头痛和胸闷,她总以为是旧伤复发,现在细细觉察,才感到不对。明明刚才她还有些替眼前这人不值,不知为何,脑海中飘过一丝幻影,一旦试图去捕捉过去的痕迹,整个血液中就开始沸腾着一种怪异的冷意,死死将自己的情绪扯着,直到冷心冷情为止。
白梨落闭着眼,深呼吸了一阵,才感到心底和身体的抵抗反应,没那么严重了,只是死死捏住的手心出卖了她的镇定,云麒看着她忽然冷漠的脸色,以及微微颤抖的手,顿时有些疑惑,上前一步,不顾她刚才给自己的难堪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冷?”说着,便想要重新为她披上斗篷。
“滚开!”一声冷冷的呵斥,斗篷被打落在地,沾上了一层厚重的泥土,梨落睁眼,眸子里翻腾着一股冷意,毫无感情,突然冷笑一声,“少拿你那套来唬我。”
云麒心口一窒,心中的酸涩顿时充斥全身,他怔怔地望着白梨落,她却一脸不耐,不再施舍一丁点目光给他。
白梨落随意地扫了他一眼,因为刚才突然而来的不良反应,让她再也不想尝试去同情他了,看着那一头白发,顿时也没了刚才欣赏的心思,只觉得碍眼,“你看够了没?”她猛然一吼,带回了云麒沉浸在过去的心神。
她皱了皱眉,“告辞。”说罢便转身要走,云麒拦住了她,“等一下,可否告知芳名。”
“哦?”白梨落微微抬眸,露出些许惊诧和嘲讽的表情,转念想了想,还是从眼前这个人下手最容易,再一想自己到哪里落脚也是个问题,“我以为,你对她一往情深,”,她扯了扯嘴角,笑成一个完美的弧度,“却不想,敬业如此这般喜新厌旧。”
云麒先是蹙眉,有些紧张,又有些困惑。
梨落淡淡地看着他高兴的表情,往前走了一步,正视着他的眼,朱唇轻启,“你说,我像她么?”她深深地注视着他,眸光似水,一望无际。
云麒定定地望着她的眸子,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像,也不像。”
“那你可会喜欢我?就像喜欢她一样?”
云麒痴迷地看着她,点头,“我……”
白梨落闻言,唇角绽开一朵美丽的微笑,“你所谓的深情,不过如此。”
忽然眨了眨眼,退开了一步,“告辞。”云麒眼前忽然眩晕一下,猛然恢复了清明,转眸,女子已然走过几步。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女子的背影,不由得蹙眉,拾起地上的袍子,抬步跟了上去,没几个弯,却不见了她的身影。